皇帝回銮南京,朝堂震动。
礼部尚书张文弼因下属衙门,出现如此重大舞弊案,虽未直接参与,但失察之罪难逃,被皇帝下旨严厉申饬,并勒令停职回府反省。
此举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让所有与乙巳科有牵连的官员,愈发胆战心惊。
紧接着,一道旨意传出:着六科给事中、吏部、礼部相关官员,互相检举揭发乙巳科舞弊情弊,由罗网指挥使刘离总领稽查,三司协同!
这道旨意犹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瞬间将猜忌与恐慌,弥漫了整个文官体系。
在此背景下,刚刚升任六科给事中的李岩与钱谦益,不可避免地卷入漩涡中心。
由于两人曾同在稽饷司“并肩作战”,在外人看来,他们俨然是一体的,但是态度却截然不同。
李岩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从流寇军师到招安官员,心态已趋于平和务实。
他查案讲究证据,认为应聚焦于乙巳科本身,避免牵连过广,引起朝局不必要的动荡。
“牧斋兄,办案须有度,牵藤摸瓜固然要紧,但若将整片瓜田都掀了,恐非朝廷之福,亦非我等言官本分。”
但钱谦益如何听得进去?前朝旧事,如同一根尖刺深深埋在心底。
前明崇祯朝,当年他任浙江主考踌躇满志,欲为国家选拔真才,却因手下副考官受贿舞弊。
他虽然发现后立刻举报,最终却仍被政敌借题发挥,扣上“治下不严”、“有负圣恩”的帽子,黯然罢官,远离中枢。
那是他仕途上最大的挫败和耻辱!如今大唐初立,陛下锐意革新,又逢此科场大案,正是他钱谦益一雪前耻,重返权力核心的绝佳机会!
他岂能错过?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忍受一切骂名。
“李兄,你太过仁恕了!”钱谦益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
“科场舞弊,乃国朝第一大痼疾!陛下将此重任交予我等,正是要刮骨疗毒!岂能因怕动荡便畏首畏尾?
唯有连根拔起,方能震慑宵小,澄清玉宇!此正我辈报效皇恩,名留青史之时!”
于是,钱谦益彻底“疯魔”了,他几乎不眠不休,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那双曾经提笔写下锦绣文章的手,如今不断在名单上勾画。
利用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和对官场规则的熟悉,敏锐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与乙巳科舞弊相关的线索。
无论是吏部考核的异常升迁,还是礼部过往公文中的模糊措辞,甚至是某些官员家中子弟突然的阔绰,都能成为深挖的起点。
他不断上书,弹劾的名单越来越长。
从最初的王永年、张迁,逐渐扩大到当年参与阅卷的翰林、负责后勤的礼部小吏,甚至是一些与涉案官员过从甚密的无关人员。
其言辞犀利,引经据典,将一桩桩“嫌疑”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在钱谦益的“倾力协助”下,不断有官员被罗网请去“喝茶”,然后便再也没能回到衙门。
南京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钱谦益这个老匹夫!他疯了吗!”
“不过是仗着陛下眼下要用他这把刀,便如此肆意妄为!”
“此獠在稽饷司便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如今又来祸害朝堂!真真是陛下驾前第一鹰犬!”
“哼,我看他是想功劳想疯了!为了往上爬,连一点同年同乡的情谊都不顾了!”
背地里,咒骂钱谦益的声音不绝于耳。
“钱破家”的恶名之外,又多了“钱扒皮”、“酷吏”、“鹰犬”等难听的称号。
以往还有些许往来的官员,如今见到他都绕道走,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与恐惧。
李岩看着日渐孤立的钱谦益,心中忧虑,再次劝道:“牧斋兄,收手吧。如今弹劾你的奏章也不在少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钱谦益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带着执拗:“李兄,你不懂……我已无路可退。
唯有将此案办成铁案,办成足以惊动天下的大案,我钱谦益才能在这新朝,真正站稳脚跟!
些许骂名,算得了什么?待到众正盈朝之日,他们自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他仿佛已经陷入了,自我编织的使命感中,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东林复兴”,他甘愿成为皇帝手下的走狗鹰犬,在无数人怨恨的目光中,奋力地向上攀爬。
.................
初夏的南京已有些闷热,紫禁城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肃穆。
武英殿侧后的御书房内,沁着丝丝凉意,那是角落冰鉴散发出的寒气。
李嗣炎身着明黄色团龙常服,并未戴冠,只以一根玉簪束发,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神色平静地看着手中一份厚厚的名单。
他刚刚结束午憩,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慵懒,但那偶尔抬起的眼眸,却令其不怒自威。
御案下首,罗网指挥使刘离静立一旁,一身玄色锦袍,在光线下隐约可见,用同色丝线绣出的繁复缠枝莲暗纹。
领口与袖口则以银线锁边,腰束一条巴掌宽的黑色皮革腰带,上嵌一块椭圆形墨玉。
整个人华贵而内敛,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正是大唐暗卫首领应有的气度。
“陛下,钱给事中到了。”贴身大太监黄锦,轻声禀报。
“宣。”
脚步声由远及近,户科给事中钱谦益低着头,迈着谨慎的步子走入书房。
他穿着崭新的青色六科给事中官袍,胸前的补子纤尘不染,显然是精心准备过。
一进门,他便感受到无形天威,与旁边刘离身上散发的冷意,心跳不由加速,连忙趋步上前,一丝不苟地行跪拜大礼:
“臣,户科给事中钱谦益,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李嗣炎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钱谦益又磕了一个头,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随意直视天颜。
但激动之情,依旧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出来。
“钱卿,”李嗣炎将手中的名单,轻轻放在案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近日,关于乙巳科的弹劾奏章,大多出自你手,辛苦你了。”
钱谦益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语气无比恳切:“陛下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不敢言辛苦。
科场乃国家抡才重地,竟有蠹虫徇私舞弊,玷污圣器,臣每思及此,便觉痛心疾首,恨不能立刻为陛下扫清奸佞,还士林一个清白!
唯有夙夜匪懈,方能稍报陛下知遇之恩于万一。”
他这话既表忠心,又将积极办案的动机,归结于为国为民、报答君恩,丝毫不提自身荣辱。
李嗣炎不置可否,手指点了点那份名单:“这上面的人涉及六部、都察院、乃至地方牵连甚广,刘指挥使已初步核实,其中大部,证据确凿。”
刘离适时地开口,声音如同他的衣着一般,没有温度:“经查,名单所涉一百二十八人,收受贿赂、协助舞弊、冒名顶替、篡改试卷等情,皆有实据。
其中,吏部文选司郎中王永年、礼部左侍郎张迁情节尤重。”钱谦益听到“证据确凿”四字,心中大石落地,低着头的嘴角不觉翘起。
“钱谦益。”
“臣在!”
李嗣炎目光深邃,缓缓道:“朕给你一个机会,名单上这些人,由你持朕手谕,会同刑部、罗网,即刻锁拿不得有误,你可能办妥?”
钱谦益面色猛地一滞,由他亲自去抓人?这……这等于将他彻底推到整个江南官场,乃至众多世家大族的对立面!
从此之后,自己将再无转圜余地!
然而,他脑中闪过罢官时的落魄,想到了重返中枢的渴望,想到了这“机会”背后的意味——这是投名状,也是通天梯!
脸上闪过一丝挣扎,随即猛地跪伏在地,坚定道:“臣钱谦益!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纵前方刀山火海,臣亦万死不辞!”
“很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嗣炎也不拖沓,提笔在一份空白的驾帖上,龙飞凤舞快速写下几行字。
加盖随身小玺后,递给内侍黄锦,由他转交钱谦益。
“去吧。”
“臣,告退!”他双手颤抖地,接过那重如千钧的驾帖,再次叩首,躬身一步步退出了御书房。
刘离也默默行礼,随之退出。
两人前一后走出武英殿范围,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汉白玉的广场反射着炽热的光。
、远处宫墙巍峨,飞檐斗拱在蓝天映衬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刘离停下脚步,看着身旁脸色尚有些苍白的钱谦益,脸上罕见地露出欣赏神情:“钱给事中。”
钱谦益忙收敛心神,恭敬道:“刘指挥使有何吩咐?”
“你,很能干也不怕事,我罗网,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若你愿意,本督可向陛下举荐。
北镇抚司如今还缺一位同知(副职),正四品,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权柄……比你如今这七品给事中,重得多。”
北镇抚司同知!天子亲军副帅,掌刑狱,有专折奏事之权,真正的天子近臣,位卑权重!
这对许多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然而,钱谦益心中却是一苦。
他何等人物?一生所愿,是位列九卿,是入阁拜相,是青史留名于“名臣传”,而非“酷吏传”!
罗网、北镇抚司,权力再大那也是鹰犬,是孤臣,是清流士大夫所不齿的存在!
他若踏入此门,毕生抱负便将付诸东流。
钱谦益心中苦笑,脸上却迅速堆起感激,对着刘离深深一揖:“刘指挥使厚爱,牧斋感激不尽!指挥使知遇之恩,牧斋没齿难忘!
只是……只是牧斋一介书生,唯知恪守圣人之道,于刑名缉捕实乃门外汉,唯恐有负指挥使期望,更恐玷污了罗网威名。
此等重任,牧斋实在……力有未逮,还望指挥使体谅。”
他没办法直接回绝,只得抬出“圣人之道”做挡箭牌,婉拒得滴水不漏。
刘离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见其不喜,便不再多言。
“人各有志。” 说罢,转身便走,很快消失在宫墙深处。
钱谦益独自站在原地,握着手中滚烫的驾帖,看着刘离消失的方向,又抬头望着天空长吁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