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离开了那片弥漫着血腥与劫后余生气息的山谷,向着北方,那被奉为世界中心的圣地——德尔斐迤逦而行。赫拉克勒斯沉默地走在最前,他那披覆双重狮皮的伟岸身影,本身就是最令人安心的屏障。拉俄墨冬王紧随其后,怀中紧抱那藏有帕拉狄翁的木匣,仿佛抱着特洛伊跳动的心脏,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而沉重。受伤的半羊人福伯斯在简单包扎后,也强撑着跟随,忠诚地履行着护卫的职责,尽管他知道,真正的守护者已然换成了前方那位如同从神话中走出的巨人。
沿途,果然不再有任何宵小敢于觊觎。赫拉克勒斯的名号与形貌,便是最有效的护身符。他们穿过崎岖的山道,越过潺潺的溪流,历经数日跋涉,空气中那股属于德尔斐的、混合着月桂清香、硫磺地气与庄严神性的独特气息,逐渐浓郁起来。
终于,帕尔纳索斯双峰那陡峭的轮廓映入眼帘。沿着蜿蜒的“圣路”盘旋而上,沿途可见无数还愿者奉献的祭品、雕像与宝库,无声地诉说着此地在希腊世界无与伦比的灵验与权威。越靠近山顶,气氛便越发肃穆,连风穿过古老橄榄树林的声音,都仿佛带着神意的回响。
他们来到了那座闻名遐迩的阿波罗神庙前。神庙由白色大理石砌成,柱廊宏伟,历经岁月风雨,更添庄严与神秘。巨大的祭坛上圣火不熄,青烟袅袅,直上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焚香气味,与来自地下裂隙的、淡淡的硫磺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由自主为之收敛的场域。
拉俄墨冬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凝重。他示意随从留在神庙广场之外,只带着赫拉克勒斯与捧着木匣的福伯斯,迈步走入那幽深而略显昏暗的主殿。
殿内光线斑驳,唯有几缕天光从高窗射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地面中央,那道着名的“神谕裂隙”隐约可见,从中弥漫出带着硫磺味的薄薄雾气,那是地母盖亚古老力量的残余。裂隙之上,放置着金色的三足鼎,鼎身雕刻着诸神与英雄的传说。
一位神情肃穆、身着白色长袍的女祭司——皮提亚,已端坐于三足鼎上。她已饮下卡索提斯圣泉之水,咀嚼过神圣的月桂叶,神情恍惚,眼神空洞,处于一种神人交感的迷狂状态,成为了光明之神阿波罗宣示意志的管道。
拉俄墨冬深吸一口气,在皮提亚面前恭敬地跪下,将怀中木匣置于身前,双手合十,用颤抖而虔诚的声音,道出了他的祈求:
“伟大的阿波罗·福波斯,光明与预言之主!您虔诚的仆人,特洛伊之王拉俄墨冬,携城邦守护之基——帕拉狄翁,前来祈求您的启示!近来,不祥之兆频现,神谕提及‘守护之基或将动摇’,‘源自美丽的灾祸’!恳请您,拨开迷雾,昭示未来!特洛伊的命运将走向何方?这灾祸能否避免?帕拉狄翁……能否永佑我城?”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个王者对国运最深的忧虑。
随着他的祈求,端坐于三足鼎上的皮提亚,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烈摇晃。她的头颅向后仰起,双眼翻白,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断断续续的呓语,仿佛正承受着巨大信息的冲击。
赫拉克勒斯静立一旁,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这一切。他能感受到,一股庞大而晦涩的意志正透过皮提亚的身体,降临于此地。
终于,皮提亚的颤抖达到了顶点,她猛地向前探身,一个洪亮、非人、带着多重回响的声音,从她喉中迸发而出,撞击在神殿的石柱与墙壁上,也狠狠撞入拉俄墨冬与赫拉克勒斯的脑海:
“听着,持守古老圣像的王者!”
神谕的开篇,便直接点明了拉俄墨冬的身份与来意。
“汝所守护之城,其墙垣之坚,非止于巨石!”
“然,自视过高之塔,必招致倾覆之风!”
“美丽,亦可化为焚城之火!其焰起于海外,终将燎至汝门!”
“守护之基,系于神像,亦系于……凡人之手!当星辰坠落于西方,当狮鹫之影掠过海峡,汝当警惕那‘友谊’的伪装与‘回报’的毒刃!”
“命运之织机已然启动,丝线纷杂,非一目能窥全貌。避无可避,然抉择存乎一心!谨记,真正的毁灭,往往源于内部的裂痕,而非外敌的刀兵!”
神谕在此戛然而止。
皮提亚如同被抽空所有力气,瘫软下来,被旁边侍立的低级祭司扶住,带离了三足鼎。
大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地隙中硫磺雾气依旧缓缓升腾。
拉俄墨冬跪在原地,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冷汗。神谕的内容,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峻,也更加晦涩难明!“焚城之火”、“星辰坠落”、“狮鹫之影”、“友谊的伪装”、“内部的裂痕”……这些破碎的意象,如同一团乱麻,塞满了他的脑袋,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灾祸似乎注定要来,但具体形式、时间、以及那微乎其微的转机在哪里?神谕并未给出清晰的路径。
他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赫拉克勒斯。
赫拉克勒斯眉头紧锁,同样在消化着这晦涩的天机。他捕捉到了神谕中几个关键点:“美丽”对应的无疑是海伦与金苹果之争;“狮鹫之影”或许象征某种强大的、来自空中的力量或标志;“友谊的伪装”与“回报的毒刃”,则让他隐隐联想到某些关于背信弃义的故事。而最后那句“真正的毁灭源于内部的裂痕”,更是发人深省。
这神谕,不仅关乎特洛伊,似乎也隐隐与他自身相关。那“狮鹫之影”……会是指向他吗?还是指其他人?
“神谕……已然示下。”拉俄墨冬声音干涩地开口,挣扎着站起身,重新紧紧抱起了那只装有帕拉狄翁的木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虽晦涩难解,但……感谢您的护送,赫拉克勒斯英雄。若无您,我恐怕无法安然抵达此地,聆听神意。”
他的感激是真诚的,但眼神中更多的是一种急于返回特洛伊、根据这模糊的神谕重新布局的焦虑。
赫拉克勒斯看着这位忧心忡忡的国王,知道他们的同行之路,至此已该结束。他完成了护送的承诺,而特洛伊的命运,终究需要特洛伊人自己去面对。
“愿你能找到化解之道。”赫拉克勒斯沉声道,算是告别。
拉俄墨冬深深看了赫拉克勒斯一眼,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神谕中那“狮鹫之影”或“友谊伪装”的影子,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带着福伯斯和木匣,匆匆离开了德尔斐神庙,踏上了返回特洛伊的归途。
赫拉克勒斯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神殿之中。地隙中升腾的薄雾缭绕在他身边,带着硫磺与神秘的气息。
神谕的余音仿佛仍在耳畔回荡。特洛伊的劫难似乎已然注定,而他,这位刚刚摆脱旧枷锁、寻求新道路的英雄,其命运似乎也与那座遥远的城邦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尚未完全显现的连结。
他抬起头,望向神殿外那片被阿波罗光辉照耀的、却依旧充满未知的希腊天空。
内心的风暴并未因聆听神谕而平息,反而因这晦涩的天机,增添了几分重量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