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桓齮在前线带回的血腥味,这是一种充满了墨香、焦灼与智性火花的张力。
嬴政变得有些反常。
这几日,她不再通宵达旦地批阅军报,而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翻阅着那几卷早已被她翻得起毛的竹简。
《孤愤》、《五蠹》、《显学》、《难势》。
那是韩非的着作。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人性的虚伪,切断了道德的羁绊,只暴露出血淋淋的、关于统治的绝对真理。
“霸王之露,法术之士。”
嬴政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字句。
在那些寂静的深夜,当她褪去帝王的伪装,独自面对镜中那个必须用冷酷来武装自己的女子时,只有韩非的文字能给她安慰。
只有韩非告诉她:你不需要被人爱,你只需要被人畏惧。孤独不是惩罚,而是帝王的宿命。
从未谋面,却是灵魂的共犯。
“他到哪里了?”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询问赵高。
赵高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王,韩国使团的车队,已过灞桥,不出半个时辰,便可至咸阳宫外。”
“半个时辰……”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那一面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的她,束发戴冠,眉眼凌厉,一身玄衣如铁。
她仔细地审视着自己,仿佛是在准备赴一场极为重要的约会。
不是男女之情。
而是一场猎手对猎物,神明对信徒,或者是两个孤独灵魂之间,跨越生死的审视。
“传令。”
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一分。
“今日朝议,不谈军务,不议钱粮。”
“寡人,只听韩非一人之言。”
※咸阳城外,十里长亭。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黄叶。
一辆悬挂着韩国旗帜的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一个身穿素色儒服的男子,在大秦士兵冷漠的注视下,艰难地走下了马车。
他很瘦。
那是一种长期忧思过度、心力交瘁的瘦削。
他的面容清癯,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团幽冷的鬼火。
他就是韩非。
韩国的公子,荀子的徒弟,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
也是大秦丞相李斯,这辈子最嫉妒、也最恐惧的同窗。
此刻,李斯就站在长亭外。
他穿着大秦廷尉的华贵官服,身后是数十名带刀侍卫,威风凛凛。
与那个从破旧马车上下来、衣衫单薄的韩非,形成了极尽讽刺的对比。
“师……师弟。”
李斯迎了上去,脸上挂着那一贯得体而复杂的笑容。
韩非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睡在自己上铺、如今却权倾天下的师弟。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李……李……斯。”
他是口吃。
这位写出的文章能让秦王政拍案叫绝、恨不能插翅相见的天才,在现实中,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费劲。
李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但很快被痛心所掩盖。
他走上前,握住韩非冰冷的手。
“师兄,你终于来了。大王等你,等得好苦。”
韩非抽回了手。
他的眼神很冷,越过李斯的肩膀,看向那座巍峨得像一头黑色巨兽般的咸阳城。
他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不是来做官的,不是来求荣华富贵的。
他是来救韩国的。
他是那即将沉没的破船上,唯一一个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堵住漏洞的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那是他这一路呕心沥血写就的《存韩书》。
“我不……不是……为你……而来。”
韩非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为……韩……存亡……而来。”
李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看着韩非手中那卷竹简,目光变得深邃而危险。
“师兄。”
李斯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耳语说道。
“这里是秦国。在这里,若是太固执,不仅救不了韩,连你自己,也会变成灰烬。”
韩非没有理会。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了那瘦弱的脊梁,朝着咸阳宫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那步伐虽然踉跄,却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咸阳宫,正殿。
数百名秦国文武大臣,分列两旁,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缓缓走进大殿的瘦小身影上。
没有想象中的风流倜傥,没有传说中的仙风道骨。
韩非看起来,就像个落魄的酸儒。
他走到大殿中央,面对着高台上那个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黑色身影,缓缓跪下。
“外臣……韩……韩非……拜见……秦王。”
那一瞬间,大殿里甚至响起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那是秦国的武将们,在嘲笑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子,竟是个结巴。
“放肆!”
高台之上,猛地传来一声冷喝。
那是嬴政的声音。
她没有动怒,但这简短的两个字中蕴含的威压,瞬间让那几个发出笑声的武将吓得冷汗直流,立刻跪伏在地。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嬴政缓缓起身。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王座上,而是做出了一个令群臣震惊的举动。
她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她黑色的衣摆拖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一直走到韩非面前,距离他只有三步之遥。
这个距离,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是危险的。
但她不在乎。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韩非,看着他那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那虽然卑微却依然倔强的后颈。
“寡人,读过你的书。”
嬴政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孤愤》篇云:‘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韩非猛地抬起头。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秦王。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却有着一双苍老得仿佛看透了千年的眼睛。
他没想到,秦王不仅读过,甚至能背诵。
“寡人曾对李斯说。”
嬴政继续说道,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韩非的眼睛,仿佛要直接看穿他的灵魂。
“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今日,寡人见到你了。”
嬴政伸出手,似乎想去扶他,但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
她是君,他是臣。
更是敌国之臣。
那只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最终握成了拳头,收回袖中。
“韩非,告诉寡人。”
嬴政转过身,背对着他,看向大殿之外那无尽的天空。
“你来秦国,是为了教寡人如何一统天下,还是为了……教寡人如何放过韩国?”
这是一道送命题。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斯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
韩非跪在地上,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着。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无数的逻辑、修辞、利弊分析在他脑海中碰撞。
但他只能发出那个让人焦急的声音。
“秦……秦之强……在……法。”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克服着生理的缺陷。
“然……赵……赵未灭……先……伐韩……乃……乃下策。”
终于,他说出来了。
即使结巴,即使狼狈,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抛出了那个他精心准备的、用来迷惑秦王、保全韩国的战略——《存韩论》。
“留……留韩……以……以制赵……秦……秦可霸。”
嬴政的背影微微一僵。
她没有回头。
眼中那一抹见到偶像时的狂热,正在一点点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帝王的、冰冷的理性。
她听懂了。
韩非很聪明,他的论点完美无缺:韩国是秦国的看门狗,留着它,可以牵制赵魏,如果灭了韩,秦国就要直接面对强敌。
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陷阱。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霸主,她会被说服。
但她不是。
她是嬴政。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韩非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失望,也多了一丝痛楚。
“韩非啊韩非。”
她在心里叹息。
**你懂法,懂术,懂势。**
**你懂人性之恶,懂帝王之术。**
**可惜,你唯独不懂寡人。**
**寡人要的不是霸。**
**是统。**
“先生累了。”
嬴政淡淡地挥了挥手,打断了韩非还想继续说的话。
“赐座,赐酒。关于存韩之事,先生写下来,寡人会细看。”
说完,她不再看韩非一眼,转身走回高台,坐回了那个孤独的王座。
那扇刚刚打开了一丝缝隙的心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韩非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他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强大的君王。
而是一个虽然欣赏他的才华,却绝不会被才华所迷惑的……
怪物。
而站在一旁的李斯,看着这一幕,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实的笑意。
他知道,他赢了第一局。
只要韩非还心存韩国,他就永远无法真正走进嬴政的心里。
而这,就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