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雪斋就到了主君居馆。他没让人通报,径直走进议事厅。小野寺义道正坐在案前喝药,脸色比昨日更白了些。亲卫端着空碗退下时,雪斋将一份名单放在桌上。
“这是三个人。”他说,“战后缺人,得补。”
义道放下药盏,拿起名单看了两眼,眉头慢慢皱起。“佐久间盛政?”他念出第一个名字,“他是织田家旧臣。”
雪斋站着没动。“他教我用枪,也教我做人。剑道即人道,这话我一直记得。”
“可他是织田的人。”义道声音不高,但语气重了,“现在丰臣当权,我若用一个被织田逐出的旧部,别人会怎么想?德川会不会借题发挥?北条又会不会说我们结党?”
雪斋没答话。他抽出腰间唐刀,不是用来威胁,而是用刀背在名单上轻轻一划,从“佐久间盛政”四个字上压过去。墨迹微微蹭开一点。
“十五年前,您给我一把伞。”他说,“那天下大雨,我在城门口发粮,浑身湿透。您让人送来一把油纸伞,上面写着‘万民伞’三个字。您说,持此伞者,不问出身,只问是否为民做事。”
义道抬眼看过来。
“今天我还是那个送粮的人。”雪斋把刀收回鞘中,“佐久间瘸了腿,住在山里种菜。他不想争名,也不求官。但他懂兵法,会练兵,能镇得住新招的足轻。您要是不用他,不是他可惜,是我们错失一人。”
厅内安静下来。窗外有鸟飞过,扑棱声很短。
义道低头看着那份名单,手指在“佐久间”三字上来回摩挲。良久,他咳嗽两声,把名单往雪斋这边推了半寸。
“你说他……现在住哪儿?”
“越后边境的杉谷村。”雪斋答得干脆,“我去接他来。”
“去吧。”义道闭上眼,“但要悄悄地。别让使节知道,也别惊动京都那边。”
“明白。”雪斋收起名单,转身要走。
“等等。”义道睁开眼,“你为什么非要他不可?还有别人不行吗?”
雪斋停下脚步。“因为我信他。”他说,“打仗时,我不怕敌人强,只怕自己人乱。现在各地都在抢金山,德川在暗地买粮,陆奥迟早要出事。这时候用人,不能看背景多硬,要看心站不站得稳。”
义道没再说话。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家纹金印,轻轻点了点头。
雪斋退出厅外,阳光照在脸上。他没立刻离开,站在廊下看了看西边的山路。那里通向杉谷村,也通向当年他和佐久间一起练枪的雪夜林场。
一名亲卫快步走来。“大人,茶屋四次郎那边又来了信。”
雪斋接过信,拆开看了一眼。还是龟甲纹火漆,内容只有六个字:“米已运至网地。”
他把信折好塞进袖中。网地岛是盐灶湾以北的小岛,位置偏僻,适合藏人,也适合屯粮。德川买的三百石米运到那儿,显然不是为了救灾。
他抬头看向京都方向。秀吉最近频频召见各方大名,连藤堂高虎都被叫去了三次。这种时候,小野寺家若拿不出可靠的人手,一旦被问起军备、粮道、防务,只会显得虚弱可欺。
必须尽快把班子搭起来。
他唤来传令兵。“去甲贺之里,找千代,让她查网地岛近一个月进出船只的记录。另外——”他顿了顿,“给长谷川带句话:新式投石机再多造两台,铁皮包船底的事也要加快。”
传令兵记下后跑开了。
雪斋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打开随身木箱,取出一本薄册子。这是他昨夜整理的《可用之人录》,里面除了佐久间盛政,还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曾在伊达家管仓的老吏,因反对横征暴敛被赶出来;另一个是原属上杉家的工事头目,擅长筑城挖渠。
这两人他都见过,谈过,也派人查过底细。没有污点,没有私兵,也没有靠山。正是最容易被忽视,却最肯干活的那种人。
他提笔在佐久间的名字旁画了个圈,又写下一行小字:“授枪术教头职,兼领新兵训练所。”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亲卫低声说:“大人,义道主公派人送来了一件东西。”
雪斋走出去接过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把旧枪柄,缠着破布,末端刻了个小小的“盛”字。
他知道这是佐久间的枪。
送信的家臣说:“主公说,这东西在他库房放了八年,一直没舍得扔。今日物归原主,也算有个交代。”
雪斋双手接过,点头致谢。
当晚,他在灯下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佐久间,约他十日后在杉谷村口相见;一封给茶屋四次郎,请他帮忙查越后米行的账目流水;最后一封寄往姬路城旧址,收件人是黑田官兵卫的门生,内容只有一句:“请复述当年屋顶夜谈,三百人守万人城之策。”
写完已是深夜。他吹灭油灯,躺下却没有睡。
远处传来巡更的梆子声。一下,两下。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京都药店,师傅曾对他说:“药治得了病,治不了乱世。但若人人都肯做一味药,这世道也许就不那么苦了。”
现在他明白了。一个人再强,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唯有建制度,立规矩,选对人,才能让一座城稳,让一方民安。
第二天清晨,雪斋带着两名亲卫出发。马背上除了干粮和刀,还绑着那把旧枪柄。
山路崎岖,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他们抵达杉谷村外。村子很小,几户人家炊烟袅袅。有个老人正在院前劈柴,右腿明显跛着,动作却不慢。
雪斋下马,走上前去。
老人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斧头停在半空。
“是你。”他说,“这么多年,你还敢来找我这个废人?”
雪斋摘下斗笠。“老师。”他说,“我不是来找废人的。”
“我是来请枪术教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