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到城门口的石阶,雪斋已牵马出城。灰蓝直垂沾了露水,贴在腿上发沉。他没骑马,只将缰绳挽在左臂,右手按着刀柄稳步前行。身后跟着五名亲卫,推着两辆木轮车,车上是刚领的军费——三百贯铜钱用油纸包好,压在箱底,上面盖着小野寺家的朱印文书。
马市在北郊三里外的岔道口,每逢初五开集。今日才卯时末,已有十多个贩子赶着马群到场。草料味混着粪臭飘在风里,马嘶声此起彼伏。
雪斋走到一处围栏前停下。那商贩披着旧蓑衣,见来人穿铠甲佩双刀,连忙拱手:“大人可是要买军马?我这里有五十匹,个个能跑能驮。”
“先看马。”雪斋说。
他逐一走过马栏。伸手摸肩胛骨,看牙口,听呼吸。有三匹步态不稳,一匹眼角溃烂,还有一匹后腿旧伤未愈。他指着这些马问:“这些也算军用?”
商贩赔笑:“战马难寻,这几匹养些日子也能用。”
“我要能立刻上阵的。”雪斋掏出文书,“五百贯,买五十匹合用的。你若肯换,现在就点钱。”
商贩翻了翻印信,摇头:“这价只能买四十匹。再加一百贯,我另送十匹。”
“你当我是来送钱的?”雪斋收起文书,“四百贯,挑够五十匹好马,当场交割。否则我去别处。”
“大人别急走!”商贩拦住,“四百贯太少!光草料三个月就要三十贯。再说这年头兵荒马乱,谁肯低价卖马?”
两人僵持不下。日头升到头顶,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有本地农夫蹲在路边啃饭团,也有几个小领主的家臣在远处观望。
雪斋站在围栏边不动。汗水顺着他左眉的刀疤流下,滴在土里。他第三次数完可用的马匹,只有三十七匹合格。剩下的要么太老,要么带病,全都不适合军中使用。
“不行。”他对商贩说,“差十三匹。你要么补足,要么这笔买卖作罢。”
“我哪还有现成的马?”商贩摊手,“总不能去地里刨出来!”
正说着,人群分开一条路。山田穿着旧铠甲走过来。他没带随从,手里拎着一把量尺样的铁条。
“让我看看。”他说。
雪斋没说话,让开位置。
山田挨个检查马匹,动作比雪斋更细。他用铁条敲蹄铁,听回音;掰开嘴看齿龄;甚至趴在地上看马掌磨损程度。
一圈走完,他站直身子:“三十八匹可用。比你说的多一匹。”
雪斋看了他一眼。
山田转向商贩:“四百贯不够。加五十贯,四百五十贯。但有个条件——每一匹都得由我们自己挑,一头都不能少。”
商贩愣住:“您是……?”
“小野寺家山田。”他报出名字,“这钱,算我私人添的。”
周围顿时嗡声一片。有人认出他是老臣,去年还在中军帐带头质疑雪斋扩军。
雪斋看着他:“你不是说骑兵费钱又难管?”
“我说过。”山田点头,“但现在我知道,没有骑兵,传令靠腿,侦察靠眼,敌人来了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他顿了顿:“上次细作进樱庭宅,我们三天才发现。要是有快马巡边,早就能堵住。”
雪斋没接话。
山田低声说:“你定的规矩,我没一个赞成。可看你练新军,罚自己比罚别人还狠,我才明白——你要的不是权,是能让弟兄们活着回来的军队。”
他看向那批马:“这五十匹,我跟你一起挑。挑完,我也去北区轮值夜巡。”
雪斋沉默片刻,打开钱箱。
铜钱一串串搬上秤盘。账房先生拿算盘打了三遍,确认四百五十贯整。商贩咬牙盖了押印。
交割完毕已是午后。亲卫牵来第一批二十匹马,全都换上了新皮鞍。马脖子挂着铁牌,刻着小野寺家纹。
雪斋亲自解开第一匹马的缰绳。那马通体枣红,肩高五尺,眼神清亮。他摸了摸马颈,翻身上鞍。
其余人陆续上马。队伍排成两列,缓缓启动。
山田落在后面半身。他骑的是匹青鬃马,个头不高但筋骨结实。走了一段,他策马靠近。
“当年你在校场说‘若要反,何必等三日’,我夜里想了整整一夜。”他说,“你是对的。真正的忠,不是跪着喊主公万岁,是在火烧眉毛时还能守住阵脚。”
雪斋听着,没回头。
“我儿子上个月参了新军。”山田继续说,“分在第三队,练龟甲阵。昨天训练摔了一跤,膝盖破了。按你的规矩,队率被罚了半个月口粮。”
他笑了笑:“那小子回家还高兴,说终于有人管受伤的人了。”
风吹起尘土,在马蹄前卷成小旋。远处草原已隐约可见。
“骑兵不容易养。”山田说,“草料、马蹄铁、伤病,哪样都花钱。但我回去就跟族里说,今年多交二十石粟米,专供马队。”
雪斋这才开口:“马要养好,人才能活命。”
“我知道。”山田点头,“就像新军操典里写的——规矩不是为了压人,是为了让人活着。”
他们不再说话。马队沿着官道前行,蹄声整齐。夕阳西下时,五十匹马全部上路。皮鞍在暮光中泛出微黄光泽,像一层薄金覆在背上。
雪斋走在最前。左手轻抚马颈,目光投向远方草原。那里空旷无人,只有几根朽木桩立在坡上,像是旧时靶场的痕迹。
山田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低垂,西北方向有黑影移动。他伸手试了试风向,转头对雪斋说:“今晚怕是要下雨。”
雪斋嗯了一声。他知道雨会冲掉马蹄印,也会让草地变得泥泞。但他也知道,明天一早,这片草原就会响起第一声号角。
队伍没有回城。在岔路口直接转向北郊训练场。马蹄踏在干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晚风掠过旷野,吹动雪斋的衣角。
山田握紧缰绳,眼睛盯着前方那个挺直的背影。他忽然发现,自从十二年前那场叛乱之后,自己第一次觉得安心。
马队行至半途,一匹青鬃马突然打了个响鼻。雪斋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
山田正低头查看马腹,嘴里念叨:“昨夜露重,得擦干肚皮,不然容易闹毛病。”
雪斋没说话,只是轻轻踢了一下马腹。
马群继续前进。尘土在夕阳中扬起,像一道流动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