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初时只是雾海深处一抹晕染开的橘黄暖色，如同蛰伏巨兽半睁的眼瞳。随着沉闷如远古心跳的引擎声穿透浓稠水汽逼近，光晕迅速膨胀、分化，勾勒出钢铁山峰般森严巍峨的轮廓。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像天神执握的权杖，偶然划破雾幔，将翻滚的水汽照得纤毫毕现，旋即又没入更深的乳白混沌之中。
救生筏在巨舰掀起的、迟滞却雄浑的涌浪中不安地起伏、旋转。筏上六人仰着头，面孔被上方倾泻下的混合光源映照得明暗不定，仿佛戴上了戏剧脸谱——林凡的沉凝，苏晚晴的惊悸，王胖子的茫然与希冀，阿海眼中闪烁的贪婪与算计，以及两个船员脸上无法掩饰的、对庞然之物的本能敬畏与恐惧。
“是货轮……好大的家伙。”船员A舔着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颤，不知是冷还是怕。
“不止是货轮，”阿海眯着眼，努力穿透雾气和水光，辨识着船体侧面隐约的涂装和悬挂的旗帜，“看那吃水线，看那上层建筑……妈的，像改装过的，说不定是条‘灰色’的船。”他口中的“灰色”，意味着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可能本身就是非法武装或走私平台。
这话让众人心头更沉。刚出狼窝，又遇虎穴？
巨舰的速度明显放缓了，庞大的身躯缓缓调整着姿态，似乎……发现了他们？或者，仅仅是常规的雾中了望？
“他们看见我们了！”王胖子指着上方，只见船舷一侧，几盏大功率聚光灯几乎同时亮起，炽白的光束交织成网，如同实质的牢笼，将渺小的橙色救生筏牢牢锁定在光网中央！刺目的光芒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紧接着，高音喇叭刺耳的电流杂音划破雾海的寂静，一个带着浓重口音、语速很快的英语男声传了下来：
“下方救生筏！表明身份！重复，表明身份！否则我们将视作威胁！”
威胁？在这艘钢铁巨兽面前，这小小的橡皮筏连蝼蚁都算不上。
“回话！快回话！”阿海推了林凡一把，在这种场合下，他下意识将看起来更沉稳、或许也更有“身份”的林凡推到了前面。
林凡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同时用尽可能清晰、平稳的英语朝上方喊道：“求救！我们是遭遇海难的幸存者！船只在风暴中损毁！请求人道主义救援！重复，请求救援！”
喇叭里的声音停顿了几秒，似乎在评估或请示。聚光灯依旧死死地笼罩着他们。
【系统2.03：声纹分析，喊话者情绪紧张，但语言组织尚可。船体声呐及雷达已锁定救生筏。未检测到武器系统（如近防炮）激活迹象。但上层建筑多处窗口有人员活动热源，且分布呈现战术队形。威胁等级：待定，高度戒备。】
片刻后，喇叭再次响起，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待在原地，不要移动！我们会放下舷梯！重复，待在原地！”
话音落下，一阵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从上方传来。只见巨舰高大的船舷中部，一道厚重的、钢铁结构的舷梯缓缓放下，像巨兽垂下的舌头，末端正好悬停在救生筏上方几米处。舷梯两侧有简单的护栏，上面沾满海盐和锈迹。
紧接着，四名穿着深色作战服、手持紧凑型自动步枪的武装人员，动作迅捷而专业地从舷梯上快速降下，最后两名守在舷梯末端，枪口警惕地指向下方，前两名则端着枪，利落地跳上了摇晃的救生筏，靴子踩在湿滑的橡胶上发出沉闷声响。
他们戴着防暴头盔和护目镜，看不清面容，但全身散发出的精悍与冷肃气息，让筏上温度骤降。枪口黑洞洞的，在聚光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所有人！双手抱头！蹲下！不许动！”跳上筏的武装人员用英语厉声喝道，枪口随着话语移动，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阿海和两个船员几乎立刻照做，抱头蹲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寒。王胖子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抱头。苏晚晴看向林凡，林凡对她微微点头，两人也缓缓抱头蹲下。
一名武装人员迅速上前，手法粗暴但高效地对他们进行了拍身检查，搜走了阿海腰间藏着的一把小刀和船员A身上那把疑似手枪的武器（果然是把老旧的左轮），以及林凡背包侧袋里的战术手电和多功能刀。当他的手触及林凡胸前背包时，林凡肌肉瞬间绷紧。
“这是什么？”武装人员隔着防水层捏了捏背包，感觉到里面的硬物。
“个人电脑和重要文件。我们是商人，船沉了，只剩下这些。”林凡用英语快速解释，语气尽量平静。
武装人员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背包从林凡身上扯下，扔给同伴，又检查了苏晚晴，当然也看到了她身上的首饰，但对方似乎对珠宝兴趣不大，只是瞥了一眼，示意她摘下来。苏晚晴默默照做。
初步检查完毕，没有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显然）。两名武装人员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对着肩头的对讲机快速汇报了几句。
很快，命令传来：“全部上船！动作快！”
在武装人员的枪口监视下，六人依次攀上湿滑冰冷的钢铁舷梯。林凡走在最后，他的背包被一名武装人员拎着。攀爬时，他趁机快速扫视周围环境。巨舰的船舷极高，船体侧面的油漆斑驳，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标识和编号被故意涂抹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各种货物和陈旧生活气息的怪味。
爬上甲板，视野豁然开朗，但也更觉自身渺小。甲板宽阔得惊人，堆放着一些用防水布覆盖的集装箱和不明货物。更多的武装人员散布在周围要害位置，沉默地警戒着。探照灯的光芒在雾气中形成一道道晃动的光柱。这气氛，绝不像一般的商船。
他们被押解着，穿过堆满杂物的甲板区域，走向船艉的上层建筑。一道厚重的、带有观察窗的水密门打开，里面是灯光昏暗的走廊。空气更加浑浊，带着陈年烟味、汗味和机油味。
他们被带进一个类似仓库或临时禁闭室的大房间。房间里空荡荡，只有几张固定在地上的长条金属椅，墙壁是裸露的钢板，刷着粗糙的防锈漆。头顶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滋滋作响。
“在这里等着！不许交谈！不许乱动！”押送的武装人员冷冷丢下这句话，“砰”地一声关上了厚重的铁门。门外传来清晰的落锁声。
房间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船体引擎低沉的轰鸣通过钢板传导进来，微微震动着脚底。
“完了……上了贼船了……”王胖子瘫坐在冰凉的金属椅上，带着哭腔喃喃道。
阿海和他的两个船员也脸色难看，蹲在墙角，眼神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钢铁囚笼。背包被拿走了，武器被缴了，首饰也没了，现在连人身自由都没了。
苏晚晴靠近林凡，低声用中文问：“他们是什么人？海盗？还是……”
“不像普通海盗。”林凡摇头，海盗通常更散乱，装备也不会这么统一精良，而且这艘船太大了，“更像……有组织的私人武装，或者受雇于某方的‘保安公司’。那面模糊的旗帜……可能只是掩饰。”
“那我们的东西……”
“见机行事。”林凡握了握她的手。背包被拿走是最糟糕的情况，但现在人为刀俎，只能等待。
时间在焦虑中缓慢流逝。大约过了半小时，铁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开锁声。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刚才的武装人员。而是一个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色衬衫、棕色休闲裤，头发灰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像个落魄学者或会计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身后跟着两名持枪警卫。
中年男人的目光在六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林凡身上，用带着奇怪口音、但还算流利的英语开口：“你们当中，谁是负责人？或者说，谁最能说明你们的……情况？”
阿海和船员立刻看向林凡。
林凡站起身：“是我。我们遭遇了风暴，船只沉没，侥幸逃生。请求贵船提供人道援助，送我们到最近的港口，我们会支付合理的费用。”他试图将话题引向常规的海难救助和商业交易。
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他仔细打量着林凡，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可信度，又像是在辨认什么。他没有接费用的话茬，而是点了几下平板电脑，将屏幕转向林凡。
屏幕上，是一张有些模糊但能辨认的照片——正是林凡、苏晚晴和王胖子三人在槟城某个街角被监控拍到的画面！照片一角还有时间戳，就在他们抵达槟城后不久！
林凡的心猛地一沉。
“林凡先生，苏晚晴小姐，还有这位……王先生，”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念出他们的名字，语气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压力，“一场普通的海难，可不会让几位从中国来的‘客人’，如此‘恰好’地出现在马六甲海峡北部的风暴区，又如此‘幸运’地被我们遇上。”
他收起平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耳中：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维克多，是这艘‘信天翁号’的……事务主管。我们对于几位在槟城的活动，以及几位正在被某些不太友好的朋友‘重点关注’这件事，略有耳闻。”
他顿了顿，目光如手术刀般刮过林凡的脸。
“现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你们从新加坡国立大学高级计算研究所带出来的‘小礼物’，现在，在谁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