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掌中,那枚承载过灵山印记的蛟鳞,在混沌之力的彻底磨蚀下,最终化为一丝青烟,连同那最后一点淡金色的冰冷佛力,彻底消散在潮湿的山风里。然而,它所带来的冲击与寒意,却如同附骨之疽,深深植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挥之不去。
山涧的咆哮依旧,却仿佛成了这死寂般猜疑的背景噪音。
八戒一屁股瘫坐在地,九齿钉耙扔在一边,双手抱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脸上肥肉抖动,写满了混乱与不敢置信。“灵山……灵山……他奶奶的,怎么会是灵山?”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那帮整天把慈悲挂嘴边,吃斋念佛的和尚……背地里居然干这种勾当?养妖怪来杀取经人?这……这他娘的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唐僧,小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尚老头!你念了十辈子的经,拜了十辈子的佛,就拜出这么个玩意儿?!他们到底想干啥?!”
沙僧沉默地立于一旁,降妖宝杖深深插入身旁的泥土中。他那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肌肉紧绷,额角甚至隐隐有青筋跳动。流沙河底吞噬行人的罪孽,灵霄殿前卷帘大将的过往,巫妖时代破碎的记忆……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他本以为皈依佛门,踏上西行,是一条洗刷罪孽、重归正途的路。可如今,这条路尽头的“正途”,竟如此肮脏不堪?
“并非为了砸招牌,二师兄。”沙僧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或许,这本就是他们‘招牌’的一部分。我等西行,所谓功德,所谓劫难,恐怕……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收割’。”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破了最后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
唐僧身形微微一晃,脸色苍白如纸。他紧紧攥着手中的九环锡杖,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沙僧的话语,与那蛟鳞上的印记,与这一路行来的种种疑点——六耳猕猴的谜团,狮驼岭的暗示,女儿国轮回井的真相——如同无数碎片,在他那已然涅盘重生的佛心中,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恐怖图景。
金蝉子十世修行,非为功德圆满,而是作为“锚点”,固化纪元?
西行取经,非为普度众生,而是系统性地“收割”信念与气运?
灵山诸佛,非是慈悲渡世者,而是维护这冰冷“秩序”的……“狱卒”?
这念头太过骇人,太过颠覆,足以让任何一个虔诚的灵魂彻底崩溃。但唐僧没有。那十世积累的禅心,在经历了一次次信仰的崩塌与重塑后,反而淬炼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坚韧与清明。极致的痛苦没有让他癫狂,而是化作了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徒弟,声音虽然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八戒,沙僧,悟空所见,应是无误。那印记,确是灵山正统佛法所为,其力精纯,非妖魔可伪造。”
他顿了顿,眼中悲悯与怒火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至于他们想做什么……或许,沙僧所言,已接近真相。我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庄稼’。所谓的八十一难,不过是催熟与筛选的过程。而那真经……”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看向西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对灵山的向往,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决绝。
“庄稼?!他娘的把我们当庄稼?!”八戒猛地跳了起来,抓起钉耙,对着空气胡乱挥舞,仿佛在砍杀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怪不得!怪不得那些妖怪一个个跟闻着腥味的猫似的扑上来!怪不得有些劫难来得那么巧!原来都是那帮秃驴在背后搞鬼!引妖怪来吃我们,他们坐收渔利?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
他的愤怒如同爆发的山洪,充满了被愚弄、被利用的屈辱感。
孙悟空始终沉默着,听着师父与师弟们的言语,感受着他们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他掌中那蛟鳞湮灭的余温尚在,灵山印记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于指尖。破妄瞳下,他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一道印记,更是这印记背后,那张笼罩三界、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秩序”之网。
这恶蛟,不过是网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
那落石,或许是网络调控下,一次精密的“环境干预”。
他们的每一步,或许都在某种监控与算计之下。
“灵山,是主谋吗?”孙悟空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八戒一愣:“猴哥,证据确凿,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孙悟空目光深邃,看向那云雾缭绕的西方天际:“那印记,是灵山的手段不假。但驱使这恶蛟的‘承诺’,落石时机的‘巧合’,还有……那瞬间湮灭另一条潜在知情者的金光……这一切,仅仅一个灵山,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如此……冷酷精准?”
他顿了顿,混沌眼眸中光芒流转,仿佛在推演着某种更可怕的可能性:“别忘了,那天庭,那玉帝,在此事中,又扮演何种角色?是旁观者?是合作者?还是……这‘秩序’之下的另一重‘狱卒’?”
“再者,”他的声音愈发低沉,“灵山之上,那如来……他如此作为,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收割功德,巩固权位?还是说……他本身,也受制于某种更高、更冰冷的……‘规则’?”
孙悟空的猜测,如同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泼下了一瓢冰水,让所有人的思维瞬间陷入了更深的寒渊。
是啊,如果灵山是狱卒,那谁又是典狱长?这囚禁众生的牢笼,究竟由何而来?目的何在?
天庭的默许,道祖的模糊点拨,龙族的古老契约……这一切碎片,似乎都在指向一个超越佛道之争、凌驾于灵山与天庭之上的……庞大系统。
“猴哥,你的意思是……”八戒咽了口唾沫,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咱们要对付的,可能不只是灵山那群秃驴,而是……而是……”
他“而是”了半天,也没敢说出那个可能的存在。
沙僧沉重地接口:“而是制定这‘秩序’,将三界视为牢笼与试验场的……‘天道’本身?”
唐僧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那是一种勘破极大恐怖后的释然与坚定。
“无论幕后是谁,无论这‘秩序’为何物。”他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意志,“既已看清其狰狞面目,便再无回头之路。我等前行,不再为取经,不再为成佛。”
他看向孙悟空,师徒二人的目光再次交汇,无需言语,誓约已成。
“只为,破此牢笼,争一个众生自在!”
猜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并在灵山印记的浇灌下,疯狂滋长,最终指向那笼罩一切的、最深沉的黑暗。
前路未知,敌手莫测。
但这一刻,取经队伍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们不再是走向灵山的朝圣者。
他们是刺向那冰冷“秩序”心脏的……第一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