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济诚这话似曾相识,宋显觉得不止一个人与自己这样说过。
他们都认可他,说他的存在对百姓意义重大。
但他们又同样都表明,他说的话太大,不如从细处来做。
原来自己曾经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说大话的可笑人物。
难怪他们都那么讨厌他,都用那种眼神去看他。
可他从来没有因为那些眼神动摇过。
以前,宋显总觉得自己能做到很多事。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连阻拦母亲作恶都做不到。
大伯的话他愿意听。
就做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人,力所能及的,把自己能做的事做了。
做这世界上那一个小小的不同。
但是有一个困惑,他还是不得不请教自己这位通天晓地、无所不能的大伯。
“大伯,如月……”宋显的话音戛然收住,抿唇,略微停顿,换了称呼:“大公主她……会不会是杀六公主的凶手?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算好的吗?”
“没有人能算好所有的一切,阿显,如果能,我就不会在山上。”
宋济诚深深的看着他,知道他在为了这个困惑而痛苦。
真相看似对他而言很重要,但宋济诚知道,其实不重要。
他攥住宋显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让他抬头。
他注视着宋显的眼睛,解读他心中的纠葛。“你认为你受了大公主的蒙蔽和利用,你拿不准这样的大公主对朝堂对这世道是好还是坏,你害怕有朝一日发现她的‘真面目’,发现她是个暴虐的杀人狂,而你不经意间,已然助纣为虐。”
宋显的心仿佛被剖开了一样。
他明明只问了一句话,一件具体的事,却已经在大伯面前无秘密可言了。
他有点想逃,不想再继续说,可大伯却好像提前知道了一样,早扼住他的手腕很久了,久到掌心那片温度烫的他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你更怕……”宋济诚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脉搏:“即便知道了她残酷、恶毒,也没有办法责怪她、去恨她。”
“大伯,别说了。”
宋显哽咽着阻止他,抬眸时眼眶已通红。
他的眼底是慌乱和害怕。
他现在无力去承受面对那个可能性,他宁愿自欺欺人的假装不知道,假装她仍是自己幻想中那个可怜无辜的女孩。
“阿显,不要用看待树的方式去揣度野兽,老虎杀生是恶兽是凶兽,这样的话,只有小孩子才会说。她生在那个地方,只有那样才能活。不要用是非去评判她,就好像她从未责怪你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宋显垂眸,像一路跑上山一样,大口喘息着,去缓解心头的痛,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我从来没有那种想法,我怎么敢责怪她,只是……”
他痛苦的摇头,轻轻捶打憋闷的胸口。
“不知道,侄儿不知道,就是很难受。”
宋济诚了然的扣住他的后颈,将他的眼蒙在自己肩头,轻轻抚摸他的头,不再说话。
这一幕,被刚刚抵达道观,被几个孙子簇拥着扶进院内的乔老太公看到。
距上次相见,已有三十载。
乔老太公定定的站在门前,望着远处神色温和安抚晚辈的身影。
在他的眼中,宋济诚好像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没有变老。
直到孙儿扶着他转方向,他堪堪看到脚下的花丛,才知道,并非是宋济诚不老,而是自己太老,老到看不清脚下,也看不见宋济诚眼角的纹路。
宋济诚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毕恭毕敬的热情相迎。
他甚至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头。
老太公被扶着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靠近宋济诚,老太公的脚步停住。
“凡夫……拜见道长。”
凡夫二字看似自称,实则骂的非常难听。
即便是宋济诚,心头都觉得沉沉的,竟难以规避掉这句话里头的怨恨。
“凡夫求生,太公哪里像凡夫。”
宋济诚还是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头看他。
乔老太公笑了,白须在阳光下刺目。
说的好!
求生?真够委婉的,是想说凡夫畏死吧!
骂我是个不怕死的老东西呢。
“活到我这个年纪,最不怕的就是死,只怕一生庸庸碌碌,什么也没做成,糊里糊涂身入黄土,那与山野农夫,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拄着手杖又向前走了两步,宋显想站起来让座,被宋济诚死死按住。
乔家人倒也不慌,直接拿来了给老太公随身携带的交椅来,摆好,扶老太公坐下。
“当年我把阮清嫁给你,是指望你能有点良心,好过你爹,扶持贤良,给家里孩子们一个机会,岂料,你和你爹一样,人面兽心!阮清的哥哥来京城,你连见都不见!你们说……他写的文章不行,他做不了官。可转年他的文章就到了沈公台手中,冒名顶替,三元及第!做了吏部尚书!吾儿求告无门,回回来,回回被堵回去,你哪怕敷衍他,只要见他一面,他心里也好受些!可你——!”
乔老太公怒吼出声的瞬间开始剧烈的咳嗽,被身边一众小辈围住拍着胸脯和后背顺气,给他喂茶喂药丸。
“这究竟是什么好地方……争破了脑袋都想来。我有没有说过,京城、庙堂,不聪明的来不了,不心黑的坐不住。我说了,你信吗?听吗?沈公台拿着他的文章做状元,你们还看不清吗!还要讨什么公道?这里有谁会给你公道!”
“你——!”
乔老太公声嘶力竭,瞪大眼睛,指着宋济诚。
“仲平直到死都相信你会给他一个答案!”
宋济诚有些疲惫。
他不是不想与他们对话。
而是没有人在听他的话。
他明明说了一切,他们却仿佛没听见。
他们不是听不明白,是不信,是因为没从他的嘴里听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所以说他从没给出答案。
一群压根不懂权力的人,非要跑来权力最凶险的漩涡中心来送死。
拦不住,劝不听,不理还要被怨恨。
这,就是宋济诚‘孤傲’又‘没良心’的前半生。
懒得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