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纵然冒着天怒,宋氏仍旧有不少的门生从各地赶来京城吊唁。
一乃礼,二为情。
三是在外头终究只是道听途说,想来京城看看真实风向。
四,有多数人是期盼着这次机会能见上道长。
宋家到如今地步,道长仿佛不得不下山了。
郑孝真一直低调,太极殿当日结束,去御书房与李延一唱一和配合着清了御史台后,他就回家夹起尾巴,连自己儿子的葬礼也没敢办。
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想知道宋济诚是否会下山,又是否接手。
脱离宋家这一战,他已经脱了一层肉。
虽然硬着头皮抵抗到底,却也终究是心有余悸。
老婆疯了,儿子死了,杭州没了,他坐在那想一想,竟发现一生精于算计的自个儿竟然算不清这笔账他究竟是赚了还是赔了。
只有丧子之痛是真切的。
失去夫人的孤苦,是真切。
可与他相反,宋济仁反倒不期待大哥下山了。
或者说他知道,大哥不会下山。
因为直至夫人冰冷的躺在棺木里,静谧的沉睡于他眼前的那一刻,他才真正的明白宋济诚为什么上山。
他才回味过来,曾经每次他去山上找兄长的时候,兄长眼里的悲悯与奉劝。
但为时已晚。
从太极殿回来的那一天,一进宋家的门,宋显就掐着姜老夫人的脖子,疯狂的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杀了母亲?是不是你!”
纵然母亲有百般不是。
可母亲就是母亲。
对外人尚且仁慈的宋氏姐弟,面对死去的母亲唯有悲痛与懊悔。
而宋济仁面对自己的母亲,却好像丧失了对情绪的感知,就好像身为人所拥有的情绪,根本不足以解读他面对她时的百感交集。
于是空白了。
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儿子犯错,他伸手去拦,却有一双手比他更快。
宋贵妃抠着宋显的手背,将他的手从姜老夫人脖颈间拽了出来。
“姐,你为什么要拦?她杀了母亲……”
宋显已不是宋显。
他被堪称残忍的方式一点一点的解剖、捻碎、溶解。
此刻的他是谁,他也不知。
那个自诩聪敏,风华无限的大理寺卿,此刻不过一个神志不清、丧失理智、狼狈不堪的可怜人,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人,一个未曾与母亲好好告别的人。
一个一身正骨,却被自己至亲的祖母从骨子里玷污的人。
一块……想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碎片。
宋贵妃阻拦他,想说:你不能变的和她一样。
我们应该与她划清界限,而不是再沾染她的血。
姜老夫人却在这时醒来,看着宋显可笑狼狈的模样,她冷笑:“是我吗?是你,你是选择了李如月,抛弃了你母亲,是你抛弃了你娘,你娘才死的!是你害死了她!”
“你闭嘴!闭嘴——!”宋济仁听到她嘴里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忽然失心疯一般冲上去,怒吼着,抬起手用力的抽打姜老夫人的嘴巴。
他疯了。
他已经没能保护好妻子,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如此伤害自己的孩子。
那个可怜的孩子。
如同自己当初一样被活生生折断了双翅的孩子!
他不能允许……
“爹……”
宋贵妃搂住被彻底摧垮的宋显,看到宋济仁疯狂的行径,哀唤了一声,心中却只有悲哀、痛苦,她紧紧的抱住宋显的头,低声哭泣。
“不是的,不是因为我们……阿显,你不要听她的话,不是的……”
她哭着安慰怀里的弟弟,生怕他把那些话听进去。
宋显痛苦的嘶吼、挣扎,最终,呕出一口血。
宋家的家奴们已经被这副场面彻底惊呆。
病倒的老夫人,殴打老夫人的老爷,吐血的公子,痛哭的贵妃,冰冷的夫人……
他们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上前。
姜老夫人躺在地上,挨着自己亲儿子用尽浑身力气的耳光,疼痛与怒火让她叫嚷,震惊与悲苦让她发不出声,最终只是张着嘴,发出呆滞的声音,却又无力阻挠。
被逼疯的宋济仁看向妻子的棺木,眼神决绝冰冷,一旁的管家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意图,大叫一声:“不要——!”
可宋济仁一如既往,倔强、一鼓作气。
他本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只是旁人总要求他成为另一个人。
站在无数个三岔路口,他总是犹豫。
这一次,他没有。
……
“该干脆的时候不干脆,不该干的事,比谁都干脆,宋济仁,你总这样糊涂。”
模糊中,他听到了夫人的声音。
泪如泉涌。
“到底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错……”
“从今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吧,只是,别抛下我们的孩子。”
……
宋贵妃将带着药的纱布轻轻贴合父亲额头的伤口,亲自缠了数圈固定好,不要别人上手,仔细的绑紧,剪去线头。
好不容易得空,她去书桌前写了两封信,一封求李延宽容她在丞相府多住几天,另一封求李如月把彭玉书送回来医治父亲和宋显。
最后两句话一张纸写不下,她伸手去揭纸,瞥见底下一沓纸有墨迹,顿了顿,揭看,瞧见了母亲的字迹。
每一封都写给城阳公主,每一封都只写了个开头,似乎非常斟酌用词。
每一封,都是请求城阳公主放云瑶归家的信。
也有写给她的。
里面的内容和那天在瑶光殿前对她说的一样,让她念及云瑶年少,多关心云瑶,想办法把云瑶接去钟粹宫。
翻看着那些字迹,宋云霏没什么表情,放在一边,写完了自己剩下的话,在写给李如月的信中添了最后一句:郑氏罪无可恕,然云瑶无辜,若公主知其下落,盼望放归府中,霏感激不尽,千恩叩谢。
将信纸封入信封,看着上面如月亲启几个字,宋云霏有种想把信撕了的冲动。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再请求如月做什么。
可想到昏迷的宋显,她不得不。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跟她说话。
“把那双鞋拿过来吧。”
她绣了好久,绣的不大好,所以一直藏着,没有送出。
宫女将鞋拿来,她抚摸着鞋面上的梅花,想到了如月和李承泽一人拿着牡丹,一人拿着春梅来看望自己的那天。
他们被壮奴挡在门外,没有进来。
她站在窗内,远远遥望,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消散,看着李承泽的表情变得委屈害怕,却看到李如月的眼神如手中的梅花。
未被那老奴的无情话语动摇半分。
那一刻,宋云霏如同此刻。
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