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逐渐亮了。
马上要入十月,晨起的寒雾渗骨。
郁擎跪在姜老夫人榻前,低着头闭眼休息。
天又亮了些,老太太翻了个身,郁擎立刻醒来,为她掖被。
老太太眼睛睁开一条缝,安心下来。
“回来了?”
“嗯。”
嘀嗒、嘀嗒——
窗台上的小西洋钟在走针。
珠帘碰撞。
侍女们刚换了香,细缕的烟袅袅缠绕。
“昨日傍晚,黄姥姥回了一趟郑家,见了郑家老夫人。”
姜老夫人冷笑。
“那个老太婆才最会享福,一辈子不会生养,弄死人家几个孩子,最后让自己的妹妹生下孝真,为了让人家信孝真是她生的,又假模假样的让身边侍女偷偷生下个女儿,自己装怀胎十月,装的可像啦,就像如今装痴呆一样的入神。”
郁擎以前不多话,但如今大家的脸都撕烂了,谁也不顾谁的体面。
有些话他也就敢说了。
“郑老夫人有福,是她的儿子争气,她老人家能放手去享福。”
姜老夫人苦涩一笑:“谁说不是呢?”
她伸出手,被郁擎扶着起身。
“昨儿他来,还说我装病呢,我的心呐,被他爹伤的都不会痛了,任由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我都不在乎。”
郁擎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主子不用在乎任何人,他们都不配让主子您在乎。”
姜老夫人缓缓坐下,盯着镜子里苍老的自己,却想到了年轻时候。
唯有那双眼睛,还像自己。
“我最想杀的是身边这些人,首先是宋清鸿。可我不能杀他,杀了他,我就是寡妇,孩子们也没依靠。后来,我想掐死我自己的儿子,他太不争气了,比不上姚氏儿子的半分,可没了他,我就是一个丧夫又丧子的老太婆……世道啊,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呵……可笑!可怜我一生都要屈居人下!”
若没有他们牵绊,若她是个男儿能上战场。
……
想到这,姜老夫人可悲一笑。
她的儿子,总闹着要上战场。
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她。
可她比他有出息,她成了。
哪怕是个姑娘,她也真的上战场了,她杀过戎人!不比男人差!
所以就连李宣都崇拜她,不敢看轻她。
可悲的是,任她再强,再了不起,也无法得功名,不能凭借自己有一席之地。
只能嫁人。
父王要她嫁给蜀地那些纨绔、草包,她怎么可能从?!
她跑出来,脱离姜氏王族,以为能凭自己走出一条路。
可这里的所有人都告诉她,不嫁人,就永远是个笑话。
脱离了姜氏的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好,她屈居人下。
她嫁!
偏偏李宣的母后搞出个什么女主祸国的天象,断了她做皇后的路。
遇到宋清鸿,她以为终于遇到一个人懂她,接受她,愿意与她一齐做一番大事业。
谁料,是个花心又早死的鬼呐。
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她里外不是人的管着。
管到现在,她成了儿子都猜忌害怕的老妖婆。
可她又还能去哪呢。
退,是不可能退的。
都这把年纪了,走到哪算哪。
“没有孩子未必是坏事,郁擎。”
梳好头发,姜老夫人扶着他的手起身,看他。
“自己不是东西,生出来的孩子八成也是歪的,你瞧我,多可笑,找了个这天下最歪的人,生了个龟儿子。你有想过如果你有孩子,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吗?”
郁擎笑了笑,低眉顺目。
“或许……会把我宰了吧。听说在北戎,儿子宰爹,侄子宰叔叔,再正常不过。”
姜老夫人摇摇头。
“人都是被逼疯的。李宣年轻的时候,连只兔子都舍不得杀,草原的野兔,有什么不可杀的,他就要放生,结果呢,前脚刚放,后脚就被狐狸叼走了,自己连口肉都吃不到,我说,善良无用,他却觉得慈悲可以感化众生。”
说到这姜老夫人像是回忆起了他说这句话时认真的模样,不禁失笑,最后,这笑变得悲哀又嘲讽。
“最后,他把自己的儿子全杀了,留下一个疯子来杀我,哈哈……可笑啊。”
郁擎顿了顿,提醒:“疯子只是疯子,成不了气候,只是这疯子,似乎生出来个了不起的小杂种。公子一日不回头,就一日是她手中的刀,这把刀,我们招架不住。”
“怕什么?”姜老夫人很轻松:“他娘才在瑶光殿磕完头,这时候不管出什么事,这笔账,都在她李如月的头上。我就不信他连这么一点良心都没有。他迟早会回头。”
……
“夫人,该起了,都快中午了,好歹先吃一碗粥。”
宋济仁敲了敲门,里头还是没动静。
他回眸,身后的嬷嬷和侍女们道:“早上叫过好多回了,要不还是进去看看吧?”
她们之所以没有进去看,是因为郑夫人从瑶光殿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沉思什么,不许人打扰,她们进去就挨骂,所以不敢了。
宋济仁自己心里也犯怵,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因为亲手送侄子的头颅去娘家这种事,他只是想起来就觉得害怕,怕到心脏颤抖,无法细细去回味思考,更不敢面对亲自做了这件事的人。
更何况他知道,这都是母亲故意推给她的残忍。
在门口踌躇了良久,宋济仁咬咬牙,推门而入。
“夫人,我进来了。”
郑夫人躺在床上,帷幔内只能看到她平静的身影。
宋济仁站在帷幔外,轻声哄:“夫人,吃半碗清粥我就不烦你了。”
他静默的等待她回应。
她没说话,他以为她同意了,回身招手。
侍女端来了粥,掀开帷幔,嬷嬷将帷幔勾好,跪在床畔静候片刻,郑夫人没有反应,嬷嬷为难的回头看宋济仁。
宋济仁叹气,上前坐在床沿,轻轻推了推她:“夫人。”
掌心触碰到她的肩膀。
一片冰凉,凉的不正常,还有一点……僵硬,像玉一样。
宋济仁的手指僵在那,不可置信,迟疑了许久,又轻轻推了一下。
郑夫人仍旧没有反应。
嬷嬷颤抖着将手指放在郑夫人的鼻下去探。
瓷碗碎裂。
清粥洒落一地,在晨光下,像将死的鱼吐出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