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此刻，李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在某一刻就被一只狐狸指引着走出很远了。
他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是走上了李如月谋划的路。
在他的眼里，李如月目睹了秦皇后被席仲做证据污蔑。
而她又目睹了席仲和周远蓉的‘私情’。
她当然会觉得是周远蓉为了皇后之位而和席仲勾结残害了秦氏。
而他让孙福通召回宋显时随口说的一句‘席仲造反’，被她听了进去。
所以就串联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串联，反倒让他茅塞顿开，从而完美化解了危机而已。
还不是他这个帝王英明睿智，把所有的线连在了一起？
跟李如月有什么关系？
老虎，理所当然会这样认为。
他忽略了那只从体型、到智慧、到勇气，看上去，都比他弱太多的狐狸。
他当然的认为，自己，才是解决这一切的人。
而李如月，也并未喧宾夺主。
静静的坐在那里，就好像……什么也没做。
坐享其成。
李延深深恐惧的危机化解了。
不仅如此。
这么多年来，让他一直饱受折磨的那个‘错误’，也被弥补了。
他从不觉得杀秦家有错。
在那个当下，他有他自己的苦衷，不得不杀，不杀，他就得死。
但那个错误，真叫一个苦啊。
他本以为，自己作为皇帝，没什么可畏惧的！
天下归心！所有人都该仰望于他，归顺他。
这不是应该的吗？
他才是帝王啊！
可初登基后，他的每一个想法推行起来的巨大阻碍和朝臣们的的掣肘，都让他感到，他的这个帝位，形同虚设。
每一次不管他说什么，宋家都有另外的想法。
他提出的话，无人敢认同。
宋济仁和郑孝真的想法，一呼百应。
他想要做的事，没人追随。
非要跟宋济仁、跟郑孝真吵个够，斗个够，他们，才会做出一点小小的让步。
每一次，郑孝真的第一句话都是：“陛下初登大宝，不了解大临的民生……”
然后就是这件事应该如何如何，那件事怎样才对。
语气是温和，态度是谦恭。
但结果呢。
他的意见，重要吗？
他觉得窝囊！
这不是他想象中帝王应该有的样子！
他也厌烦了吵架。
吵一个没有结果的架。
每天夜深人静，他盯着床帏外随风摆动的纱幔，都在想。
他是一个皇帝，为什么每天都要为了实现自己的一点点想法而过的这么艰难，要像市井泼妇一般与人争论到面红耳赤，还达不到目的。
身为一个帝王需要去跟大臣争权，还争不过，这不可笑吗！
世家的那堵墙，太厚、太厚！
厚到把帝王、把皇权都封锁到了这个宫里！
就像在逗一个小孩子。
就好像在说：陛下乖，跟宫女太监们玩儿去吧。
他一生气，他们就往进送那么一两个女人。
就好像在说：不喜欢跟宫女太监玩儿，那跟美女玩儿吧，别来朝堂捣乱了。
可他李延，不想做这样的皇帝！
他不想杀秦家，可杀他们，却仿佛从一开始便注定的宿命。
而自那往后的每一日，都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没那个命。
你夺了不属于你的人生，坐了不属于你的位置！
所以，上天惩罚你。
无人认你为君。
无人视你为帝。
但他不甘啊。
所以哪怕用最肮脏低劣的手段，他也要维护自己属于帝王的威严。
只是做坏事，就像在自己的脚下拉开一道口子。
每做一件，口子就会大一点。
然后变成悬崖。
他成了悬崖上的人，岌岌可危，自身难保！
他不想做坏事，不想！
如果上天从一开始就给了他他想要的这一切！他也不会……
李延闭上眼，深深的吸入一口气，平息着那些翻涌上脑海的不堪回忆。
他握住李如月的手，仿佛想寻求一种安慰。
却只握到一片冰凉。
倒也，让他清醒。
让他更加的明白，过去的那条路，不可再走。
他好不容易爬上悬崖，不能再去开辟另一条鸿沟。
今日之事，好像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
为他弥补那个错误。
让他重新开始。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席仲被魏泰压制在地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样子。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同情或不忍，甚至有点庆幸此刻他离席仲很远。
这么远，就好像划清了界限。
就好像，他当真本来就是一个明君，只不过被坏人蒙蔽过一次。
父皇说过，一个帝王的一生，只有三个十年。
第一个十年，他失败了。
错的可笑。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用会伤及自己的方式，来争夺权力。
而这，便是李如月给他营造出的最大的错觉！
席仲被压制在殿下，仰头看着此刻握着李如月手，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李延，突然发笑，虽然发不出声，但他却笑的面目狰狞！牵扯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在嘲笑。
既嘲笑自己，更嘲笑此刻的李延。
喂，他们的陛下，该不会觉得自己真的能够成为一个明君吧？！
哈！
陛下，你我，都身在地狱。
从你杀第一个人的那一刻起，你早就已经同一样！再也无法回头了。
臣，席仲，在地下等着，与您相聚。
席仲的笑让李延开始感觉到暴躁，他再也坐不住，松开李如月的手，在龙椅前来回踱步。
李如月看着眼前这个如困兽般快速走来走去以化解情绪的帝王。
她从未有机会这样近看他，能够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转身时所用的力道。
这还真的是第一次。
只是这第一眼，她就看出了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那一分恐惧。
他的所有暴躁、易怒、杀戮，包括那不可一世高高在上、不容冒犯的尊严！全都源自于它，源自于这一份不安，他急切的需要从外面找到一种支柱，想要去证明。
他想要去证明，自己是帝王。
哈，多可笑。
李如月看着他，突然有些同情。
他这么想要去自证，恰恰是因为，连他自己，也并不认同自己是帝王的这一事实啊！
他的弱点。
她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