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真低头，脸上虽不服气，态度已经软下来了。
“……轻慢。”
宋济诚看向宋济仁：“你呢？”
宋济仁垂了口气：“兄长教我戒愚直。”
“看来是戒不了。”
他盯着他们两个。
二人低着头，不吭声。
宋济诚靠在藤椅上，低垂眼眸，看着他俩。
“人可以有私心，但不能因为私心就目空一切，变成蠢货，人也可以有刚性，但不能因为一腔热血，就横冲猛撞，也变成蠢货。”
宋济诚缓缓起身：“阿显年少，他是不如你们聪明，但是他依圣人之言，从圣人之之行。圣人之言，圣贤之书，就是留给你们这些不聪明的人立身用的，圣贤书在告诉你们，即便你天资愚钝，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也不会出错。而你倒好，竟是把圣人当蠢货看了。”
郑孝真惶恐，连忙伏地。
宋济诚声音如苍柏有力，如冷风清冽。
“告诉你，这件事，阿显做的没错，任何时候，死了人，都是大事！为官的，要把民愤放在心上，民乃国本，没了他们，别说你们，没了百姓，世间也就没有皇帝，也就没有天下。但这一点，你们谁想明白过？——尤其是你。”
宋济诚用扇子点着郑孝真的头：“你是被权力冲昏了头，钻在了钱眼里，兢兢业业单为一个利字，尽豢养些腌臜獠犬，只盼他们能给替你从百姓身上剐脂取血，可这些人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犯的着为了他们跟自家人动火？你把他们看的比百姓重要，就是不对，任何时候，鹰犬都不可能比羊值银子。你要吃羊肉，先要把羊养好！不然呢？难不成你让你养的狗去空气里给你薅羊毛，割羊肉吃吗！”
郑孝真的额头贴在地上，被宋济诚训斥的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如梦初醒。
“这件事足见你在燕北指挥司的那几只狗养的不好！都是蠢货。出了事，第一时间既不能自己处理，又不上报予你知晓，一味弹压，闹的人家告到京城。杨家侄子也是滩泥，只会听话，不知道事情轻重，压着不报，一来二去，闹到阿显面上，阿显那是初生的牛犊，没轻没重，见了老虎也敢撞两下，你们谁都不管，他撞你们身上了，才感觉到疼了？”
郑孝真愧疚不已：“此事是弟弟失察在先，是弟弟的错。”
“你的问题不是失察，而是你愚昧！这户部尚书做了二十年，是羊值钱还是狗值钱都算不清楚，你是只学会了打算盘，不知道该算什么账！我告诉你，回去之后，将你上上下下，好生整顿！江南漕帮、盐帮里头，你的走狗，全都给我把手绑上、嘴圈上！如今皇帝派了席仲去杭州，你以为是去查贪官？是去查你！你若让他知道你在江湖上那些勾当，怕你明日连羊汤都喝不上！我是不能保你，谁也保不了。”
郑孝真听得他这么说，只觉得毛骨耸立，登时出了一身的虚汗。
不断磕头起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江湖上拉拢的人，做的那些勾当，没有人知道呢。
他还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这几年独食吃的满嘴流油。
不曾想，兄长竟然什么都知道！
他虽身在林中，可如今看来，竟是如那千手观音，手眼遍天。
他连连磕头认错：“兄长放心，我的人我都已经知会过了，他们不会犯在席仲手里。”
宋济诚打开折扇，原本沉静的心，因为这一番教训，有些躁乱。
“记住我说的话，人不怕坏，只怕蠢，养狗也是学问。疯狗要锁在笼子里头，放出来，也要放在不祸及自己的地方，咬完人，就即刻杀掉。猎狗，一定要牙够尖利，最重要的是服从！而这牧羊的狗，也要先得懂得护羊才合格！车夫出门都知道检查轮毂，你这般身家，更要明察秋毫，不能败在细处，可听明白了？”
宋济诚叹了口气，坐回藤椅上。
“百姓是这天下最善之物，也够好哄的了吧？只要吃的饱，他就不跟你闹。你却这般吝啬，连活也不让人家活了。你若听我话，回去就打开你们郑家的库房，放米放粮，修养善堂，积两年德，冲一冲你这些年的血腥，否则到时候别怪我没给你提醒。”
郑孝真一震，抬头睁大眼睛。
这宋济诚的告诫再清楚不过。
显然是提醒他这几年间将要有动荡，让他夹着尾巴！
否则，他早就知道他做的事，怎么从来也没说过？
郑孝真到底为官多年，做了多少年的权臣，这点敏锐还是有的。
他不敢再有什么不忿，谨慎的连连答应。
见宋济诚挥手，他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往外走，赶紧吩咐心腹回去告诉夫人筹备在各地各府修养善堂，救济孤儿流民。
处置完郑孝真，宋济诚喝了口茶，看向自己跪在炉边一脸已经知道犯了错，却显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的弟弟宋济仁。
他也不恨铁不成钢。
人之天资出生已定。
他就是个蠢的，责怪也没用。
“起来。”
宋济仁起身，两手揣在袖中，低头盯着炉火跳跃。
“修养善堂这事，你要协助孝真，他出钱，你督工，派可信的人。——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修养善堂？”
宋济仁摇头。
宋济诚叹息：“席仲去了哪？”
“杭州。”
“去干什么？”
“查贪腐案。”
宋济诚点头，耐心的问：“贪腐案对皇帝来说，要紧吗？”
宋济仁抬头，迟疑在那，思索半天。
“那他……？”
宋济诚阖眼：“皇帝如今力量薄弱，没了秦家，他手上一时也没可用的人了，就算查贪腐案，杀来杀去，也不过杀一些鹰犬，底下有的是人能补。他做这件事，没意义。也正是如此，手里没人，才是他如今最大的窘境，所以，依我看，席仲不是去查案。”
宋济仁震惊：“哥你的意思是……”
宋济诚起身，缓缓踱步到窗口。
“这两年江南很乱，一则天灾，二则人祸，百姓不是因天灾流离失所，就是因人祸家破人亡，这些人流落四处，食不果腹，心怀怨恨，若被席仲拿下，稍加培养，就都是皇帝的人了，最紧要的是，他们恨贪官门阀之心，比谁都重，不可纵容，更不可小觑。要严格掌控这些人的动向，最好让他们吃的饱。倘或有那吃的饱心还不平静的，要早早料理掉，不能让他们扇起风点了火。——这件事，旁人做不成。让郁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