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县衙附近住下,此后长达数月,每日清晨皆会至那紧闭的书窗外,风雨无阻,朗声诵读先贤判案格言与哲理篇章,声音平稳清晰,不论他听与不听,那声音都因灵力加持直达脑海。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近一年时光如水逝去。一直安静的书房渐渐有了回音。
一日清晨,天心诵读完毕后,她将一枚沉甸甸的玄铁镇纸置于窗台。
一侧刻着:“聋于谗言,聪于民心。”
另一侧刻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她转身离去。
片刻后,那扇紧闭了许久的窗户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一只微颤的手伸出,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凉厚重的镇纸。
此后,这位县令虽听觉已损,却开始学着阅读大量卷宗,格外注重实地查证与物证逻辑,甚至让诉辩双方将言辞以文字呈堂。
他学会了用眼睛和心智去“倾听”与判断。
已悄然离开小镇的天心,识海之内,一颗代表着“听欲”的银白色光点,豁然亮起,光芒稳定。
伏月始终在一旁静观,看着她努力叩开一扇扇紧闭的心门,引出一缕缕光。
他眼眸深邃,唇角惯有的笑意依旧,却无人能窥见那笑意之下,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思绪。
…………
自离开那个县城,转眼又是八载寒暑。
天心带着她的灵宠,身后跟着那条沉默而耀眼的“尾巴”,走遍了灵竭大陆的许多角落。
她的识海之中,已陆续亮起十颗色彩各异的光点,每一颗都代表着一颗被她从心狱中引渡回人间的灵魂,是她寻回的情源之力。
这八年里,天心遇到了盲目之执、迷失之癖、畏避之痛、妄求之苦和虚妄之欢……
在烟雨笼罩的一座小镇,天心遇见了一位画师。
他散尽家财,只为在纸上再现亡妻早已模糊的容颜,偏执到用药物刺激视觉乃至灼伤双眼,却依旧画不出那抹神韵。
天心没有劝他放下画笔,反而为他研磨调色,听他诉说与妻子的点点滴滴。
一年半后,画师终于放下执念,闭目也能勾勒出妻子温暖的笑靥。
天心离开时,留下一纸丹青,画中只有一个墨点,题词:
「目盲心亮,方见真容;爱存于心,不囿于形。」
一颗温暖如晨曦的琥珀色光点在她识海亮起,“见欲”的情源之力得以圆满。
至此,天心那一头秀发恢复了墨色。
之后的行程中,伏月时常盯着她那一头青丝发呆,那双眼眸或许深沉,让天心看不清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又一年秋,于北方一座繁华都城,一位贵妇倚仗奢华香料构筑虚幻世界,以掩盖丈夫冷落带来的空洞,直至嗅觉失灵,性情大变。
天心以调香之名接近,却带她闻雨后的泥土、初绽的寒梅、甚至市井的炊烟。
两年时光,贵妇终能抛开香料,直面姻缘困局,重拾管家之责,寻回些许自我。
天心离去时赠言:
“馥郁欺人,素香识心;悦人者众,悦己者王。”
天心从贵妇那得到了,“香欲”的情源之力,一颗清雅的藕荷色光点在识海闪烁。
那年冬,在西部边城,一位因火灾毁容的前舞姬,将自己裹成密不透风的茧,恐惧任何触碰与目光。
天心花了近两年时间,从不试图触碰她,只是每日送去一碗热汤、一朵从戈壁采来的顽强小花,隔着门扉与她说话,告诉她今日阳光很好,街市很热闹。
最终,舞姬颤抖着主动伸出手,接过了天心递来的一面打磨光滑、能模糊映照人影的金属镜。
天心轻语:“茧破之日,蝶翼虽痕,亦能载舞风中。”
一颗蕴含着坚韧力量的赭石色光点悄然浮现,那是“触欲”。
第七年夏,一位屡试不第、却终日空想一步登天的寒门学子,耗尽了所有家产与家人的耐心。
天心假借书肆帮工之名,引导他从抄写文书、校对典籍等小事做起,体会脚踏实地之感。
一年有余,学子虽未大富大贵,却终于沉下心来,开了一间小小蒙馆,日子充实而有盼头。
天心离去前,在他最宝贝的一本空想游记扉页写下: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心向青云,路在泥泞。」
“意欲”那朴实的土黄色光点在她识海稳定亮起。
至此,八载光阴流转,天心遇到了能给她“喜之情源”的云笑天……
第八年秋,龙渊京郊外,有一处看似欢腾喧嚣的“忘忧谷”,实则是许多落魄艺人杂居之地。
谷中最大的草台班子“笑忘阁”里,曾名动帝都的喜剧伶人云笑天仍在台上。
台上的他,面容敷着厚厚的白粉,画着夸张上扬的鲜红嘴角,穿着色彩斑斓的滑稽衣裳,每一个动作都极力夸张,每一句唱词都充满戏谑,逗得台下看客捧腹大笑。
但台下的天心,却微微蹙起了眉。
她看的不是他的表演,而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洞,仿佛所有的欢乐都被抽干,只留下一具依靠本能舞动的空壳。
“他笑得好累啊。”月摇站在天心肩头,难得没有毒舌,小声嘀咕道。
白月在天心怀里懒懒掀开眼皮瞥了一眼,又合上,传音道:
“面具戴得太久,已经长在脸上了。”
经过打听,天心知晓了云笑天的过往:
曾是梨园翘楚,一笑千金难求。却也因此被权贵当作取乐的玩物,甚至在恩师病逝、发妻离世当日,仍被强逼登台,必须笑满全场。自此,他似乎就只剩下“笑”这一种表情,再也感受不到真正的悲喜。
天心想要云笑天的“喜”,她留下了,开始融入忘忧谷的生活,帮人写家书,替人看顾摊位,仿佛只是个普通的流浪女子。
当然,无论天心做什么,她的身后不远处总会跟着一个紫袍身影,那人折扇轻摇,眼眸含笑,整日悠闲游荡。
几日后的黄昏,天心在谷后的小溪边找到了独自发呆的云笑天。
他已卸去浓妆,露出清俊却写满倦怠的本来面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石头上,看着流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哭更让人心酸。
天心走过去,在他不远处坐下,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开口,仿佛在对着溪流说话:
“笑,本来是天底下最不需要理由的事。心里高兴了,自然就笑了。可惜,好多人把它变成最难的事。”
云笑天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