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百万怔了怔,看着空荡荡的花园,第一次觉得,这园子似乎太大了,也太安静了。
见张百万心神有了变化,天心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聊天中提及城中一些贫苦人家或遭遇不幸之人的困境。
语气平和,只是陈述,并不带任何要求或指责。
比如东街的寡妇如何艰难抚养孩子,西城的老匠人如何因伤瘫痪在家……
起初,张百万听得心烦意乱,甚至会粗暴地打断:
“世间苦命人多得是!与我何干!难道都要我来管吗?!”
天心并不与他争辩,只是下次依旧会淡淡地提起另一件事。
如此日复一日,药在喝,针在灸,阳光在晒,“故事”也在听。
张百万的身体在缓慢好转,那股灼烧他五脏的“欲”之情毒,似乎在天心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下,被稍稍遏制、稀释了一些。
他依然看重他的财富,但死亡的威胁稍减后,那些日夜不停的算计之心,似乎也真的淡了一点点。
他开始在听那些苦难故事时,不再立刻反驳,有时甚至会沉默良久。
在天心的潜移默化下,张百万的心态悄然转变。
在一个午后。
天心再次提起一户人家,男人重病不起,家中顶梁柱塌了,孩子即将被卖给人牙子。
张百万听着,许久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的一角。
那被面是用最好的苏绣制成的,价值不菲。
他突然极其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
“……我当年……差点也被我爹卖了……就为了换一袋米……”
天心心中一动
张百万那坚冰般的防御,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没有追问,只是同样轻声地回应:
“看来,员外最终躲过了那一劫。”
张百万猛地回过神,似乎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立刻抿紧了嘴唇,脸上又恢复了惯有的警惕和冷漠,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着。
从那天起,有些事情开始不一样了。
他开始会在天心提及某些特别艰难的案例时,别开脸,状似不耐烦地挥挥手:
“……吵死了!拿去拿去!让账房支点钱打发了!别再来烦我!”
数额通常不大,于他九牛一毛,但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天心每次都会平静地让仆人去办,从不夸张赞扬,只是下次针灸时,会多说一个某地风土人情的趣闻。
施舍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每次他都要摆出一副“花钱买清净”的不耐烦模样。
又过了一段时日,他甚至开始主动问起之前帮助过的那几户人家的情况。
“那个……快饿死的小崽子……后来怎么样了?”他问得别别扭扭。
当天心告诉他,那家人用那点钱做了小本买卖,勉强糊口,孩子也能留在身边时,张百万“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但那天下午,他在花园里坐了很久。
改变是缓慢的,却真实地发生着。
他脸上的戾气和焦灼渐渐淡化,虽然依旧瘦削,但眼神里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他对财富的执着依然在,但似乎不再是唯一能牵动他情绪的东西。
终于,在一个阳光温暖的秋日午后,张百万喝完药,看着窗外凋零的落叶,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却也有一丝解脱。
他转向天心,声音沙哑却平静:
“神医……你当初说的……散尽不义之财……或许,是对的。”
“我这一生,钻营算计,总觉得赚得不够多,怕再回到从前那种穷困潦倒、任人欺辱的日子。总觉得钱能买来一切,安全感,尊重……甚至寿命。”
“可现在病了这么久,守着这金山银山,我才发现,钱买不来真心,买不来健康,买不走噩梦……它们甚至买不来一个能安心说句话的人。”
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澈,带着洞悉后的苍凉:
“那些我用不光彩手段得来的……它们就像毒药,看起来是补品,实际上一直在啃噬我……我如今,愿意把它们都吐出来。”
天心看着他,感知着识海中多出来的黑色光点,内心狂喜。
然而她面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淡淡的平静。
“你想如何做?”她问。
“我会立下遗嘱,将家产分为三份。一份,足够我简单养老送终;一份,平分给我那些疏远了的子女,算是我的一点补偿;最后一份……”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起来。
“成立一个善堂,专门帮助那些因贫病而走投无路的人……就由……就由神医你来监督执行,可好?”
天心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乃游方之人,不会久留。此事,需员外亲力亲为,或寻一可靠之人。这才是真正的‘散’与‘赎’。”
张百万愣了一下,随即也缓缓露出一个释然却又带着些许沉重的笑容:
“是啊……是该……自己来。”
从那一刻起,缠绕在他脏腑间那股黑色的“欲”之情毒,开始真正地缓慢消散。
虽然身体仍需调养,但他的生机,已经开始复苏。
天心留下了后续调理的方子,在一个傍晚,留下一封信,卸下面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张宅,离开了近思城。
张宅案桌上,一缕清风拂过案桌,吹落轻纱,露出纱下秀迹:
「从此蓬门即金阙,
素衣胜锦,清粥若醴。
若再遇风雪叩扉——
开门时,你已是薪柴。」
近思城外的官道上,月摇在看了一次又一次身后那渐行渐远的城门后,终于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开口:
“主人,鸟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帮那个坏老头?又为什么不是帮别人?以前山里那个总念叨‘命由天定,莫坏人因果’的白胡子老爷爷不是说,胡乱插手会沾染孽债吗?他生病明明就是报应呀!”
天心闻言,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笑调侃。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月摇的小脑瓜,欣慰道:
“哟,我们小月摇长大了,学会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呢~那我问你,什么是因,什么又是果呢?”
“啾?”
月摇瞬间被问住了,小脑袋歪成了九十度,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的漩涡。
“因……果……鸟、鸟不知道……”
它沮丧地趴在天心肩头,用小翅膀抱住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