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门外,黑云压城。
这里没有金戈铁马,却比修罗战场更让人透不过气。
数千名太学生,身穿白袍,头戴方巾,像是一道白色的死线,死死堵在御街正中。
风卷起他们的衣角,猎猎作响,如果不看脸,还以为是给这大宋朝送葬的队伍。
为首一人,面容清癯,眼里的光却炙热无比。
陈东。
太学领袖,这软骨头的大宋朝堂里,最硬的一根刺头。
他手里没拿刀,只捏着一张薄薄的纸,那是印着张嬷嬷血手印的供状。
“我们要见官家!”
陈东猛地振臂,嗓音嘶哑,却带着金石之音,像是要刺破这昏暗的天。
“大宋立国百六十年,说好的与士大夫共天下!如今国难当头,雁门关的将士在前线流血拼命,朝廷却在后方递刀子!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亡国之兆!”
身后数千学子齐声怒吼,声浪如海啸般拍向城楼,震得守城的禁军两腿发软,手里的长枪都快拿不稳了。
禁军统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直骂娘。
要是流民闹事,他早就下令放箭了。可这帮人是太学生,是天子门生,是大宋未来的官老爷!
别说杀,就是碰破了一点油皮,明天谏官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陈公子,陈魁首!”
统领隔着拒马,苦着脸作揖,腰都快弯到地上了,“官家正在垂拱殿议事,诸位这么闹,是……是在逼宫啊!”
“逼宫?”
陈东冷笑一声,一步踏前,手中的供状直指苍穹,如同一把利剑。
“孟子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今官家视李将军如草芥,视骨肉亲妹如货物,还要毒杀功臣!这就是大宋的体面吗?!”
“我们不是在逼宫,只是想要一个公道!一个天理!一个良知!”
“请官家出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请官家出来!!”
数千人的呐喊汇聚成惊雷,在汴梁城上空炸响。
御街两旁的百姓听得热血上涌,纷纷跪地,哭喊声连成一片。
……
垂拱殿内。
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只有殿外那隐隐约约的怒吼声,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赵桓的心口上。
赵桓瘫坐在御阶上,平日里威严的龙袍此刻显得空荡荡的。下摆沾满了碎瓷片和灰尘,发冠也歪了,哪还有半点帝王的尊严?
他双眼发直,嘴唇哆嗦着,看着殿下那一群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的大臣,气得想笑。
“说话啊……”
赵桓声音发飘,带着一丝哭腔,“平日里一个个引经据典,嘴皮子比刀还利索,怎么现在都成了哑巴?”
“那帮学生都要冲进来了!你们倒是拿个主意啊!”
太宰白时中跪在最前头,眼皮耷拉着,呼吸平稳。
这老狐狸心里明镜似的。
这事儿,没法管,也不能管。
李锐这一手太毒了。他不仅占了理,还占了情。
把“卖妹求荣”和“毒杀功臣”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敢在这个时候替皇帝说话?
谁说话,谁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死敌,谁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被万世唾骂。
这时候,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装死。
“陛下……”
白时中忽然身子一晃,捂着额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老臣……老臣忽觉头风发作,天旋地转……怕是……怕是……”
说着,他身子一歪,极其顺滑地往地上一躺,不动了。
“白时中!你个老匹夫!”
赵桓气急败坏,抓起手边仅剩的一个笔架砸了过去,“平日里身体硬朗得能吃两碗干饭,偏偏这时候头风发作?!”
“你是想看着朕被那帮学生生吞了吗?!”
“咣当!”
笔架砸在白时中肩膀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顺势趴得更平了,仿佛已经驾鹤西去。
“你……”赵桓气得眼前发黑,手指都在抖。
就在这时,殿门被人撞开。
太监康福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帽子都跑掉了,脸上带着见了鬼的惊恐:“官家!不好了!炸了!彻底炸了!”
“陈东带着学生开始撞门了!禁军……禁军不敢拦啊!有的禁军甚至把兵器都扔了,跟着一起喊万岁!”
赵桓猛地站起来,膝盖一软,又无力地跌坐回去。
完了。
众叛亲离。
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李锐在雁门关时的感觉,被自己人背叛的滋味,真苦啊。
只不过李锐有系统,有枪杆子,而他只有这一座空荡荡、冷冰冰的皇宫。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赵桓绝望地问道,声音像是个垂死的老人。
“他们要陛下下‘罪己诏’!”
康福哭丧着脸,“还要陛下昭告天下,张嬷嬷是受奸人指使,并非圣意!并且……并且要给李将军加封,以安军心!”
赵桓惨笑一声,笑声比哭还难听。
罪己诏。
那是昏君、暴君才写的东西。一旦下了这个诏,承认自己错了,他这个皇帝的威信就彻底扫地了。
以后谁还怕他?他还怎么驾驭群臣?怎么号令天下?
但不写……
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撞门声,那是大宋江山崩塌的声音。
赵桓打了个寒颤,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笔墨……”
赵桓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伺候朕……写诏!”
……
千里之外,雁门关。
不同于汴梁的焦灼,这里大雪纷飞,炉火正旺。
李锐手里端着一杯滚烫的茶,轻轻吹去浮沫。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刚送来的飞鸽传书。
字条很短,只有八个字:太学叩阙,逼宫南薰。
“算算时辰,赵桓那道‘罪己诏’,这会儿应该已经盖上玉玺了吧。”
李锐抿了一口茶,神色平淡得像是在评价窗外的雪景。
坐在对面的赵香云正在剥桔子。
她那一双原本只会抚琴弄画、金尊玉贵的手,如今剥起粗皮桔子来,也是利索得很。
那身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少了几分娇贵,多了几分干练。
“皇兄这辈子最好面子。”
赵香云将一瓣桔子递给李锐,嘴角噙着一抹讥讽,“这道诏书一下,比杀了他还难受。不过,他没得选。”
“是没得选。”
李锐接过桔子,一口吞下,酸甜的汁水在口腔爆开,“但他肯定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比如把所有的脏水都泼给那个死鬼张嬷嬷,再找几个替死鬼,说他是被蒙蔽的。”
“这是帝王心术的基操。”赵香云淡淡道,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只要把锅甩出去,他还是那个‘圣明’的君主。”
“圣明?”
李锐嗤笑一声,放下茶杯,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名单。
纸张很新,墨迹未干,却透着森森杀气。
“一张擦屁股纸,擦不干净他的屁股,更擦不干净他的良心。”
李锐手指在名单上重重一弹,发出“崩”的一声脆响。
“既然他喜欢玩阴的,那我也不跟他客气了。光下诏书怎么够?不做点实事,怎么平息天下读书人的怒火?”
许翰站在一旁,探头看了一眼那名单,瞳孔瞬间收缩成针芒状。
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名字: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枢密使吴敏……
全了。
全是主和派的大佬,全是赵桓的左膀右臂,全是平时跟李锐不对付的人。
“主公,这是……”许翰声音有些发颤,牙齿都在打架。
“赵桓不是说他是被‘奸人’蒙蔽吗?”
李锐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灌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宛如战旗。
“那就让他把这些‘奸人’都清理了吧。”
“许翰。”
“属下在!”
“传令给汴梁的陈东。”李锐的声音冷得像关外的冰雪,“告诉他,‘罪己诏’只是开始。想让大宋中兴,光认错没用,得除奸。”
“把这份名单散出去。就说这些人收了金人的黑钱,里通外国,构陷忠良,意图破坏抗金大业。”
“我要让赵桓明白一个道理。”
李锐转过身,背着光,脸上露出一抹让许翰心惊肉跳的微笑。
“这把火既然点起来了,烧到什么程度,烧死谁,什么时候停,他说了不算。”
“我说了才算。”
许翰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哪里是清君侧,这是把皇帝架在火上烤,还要逼着皇帝自己拿刀砍自己的手脚!
若是这些主和派的大臣都被罢免或处死,那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对李锐说半个“不”字?还有谁敢提“议和”二字?
这就是要把赵桓架空成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只负责盖章的“工具人”!
“属下……这就去办。”许翰躬身行礼,退出的脚步都有些踉跄。
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投降得快,否则这份死亡名单上,或许也会有他许翰的姓名。
赵香云看着李锐的背影,眼神复杂。
“你真的想造反?”她问,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好奇。
“造反?”
李锐关上窗户,挡住了外面的风雪,也挡住了这个世界的喧嚣。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一面代表神机营的红色小旗,狠狠插在了汴梁的位置上。
“造反太低级了,那是莽夫干的事。”
“我要做的,是让这个腐朽的帝国,按照我的意志运转。”
“赵桓可以继续当他的皇帝,只要他乖乖听话,做个吉祥物。但大宋的规矩,得改改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张虎那破锣般的大嗓门。
“李帅!喜事!大喜事啊!”
张虎掀开帘子冲进来,满脸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的,眉毛上还挂着冰碴子。
“完颜挞懒那老小子服软了!第二批赎金到了!整整二十万两黄金,已经运到了关口!我看过了,全是足金,牙印都能咬出来!”
李锐闻言,眉毛仅仅是微微一挑,波澜不惊。
“哦?看来完颜吴乞买也坐不住了。”
他看了一眼赵香云,笑道:“咱们的戏没白演。金人这是怕我真的跟赵桓彻底翻脸,没人牵制我,我会直接发兵北上掏他老窝呢。”
“钱收下,人还是不放。”
李锐随口吩咐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告诉完颜挞懒,最近物价涨了,通货膨胀懂不懂?这二十万两黄金,只够买二太子的一条大腿。”
“啊?”张虎愣住了,挠了挠头,“那剩下的……”
“剩下的?”
李锐冷笑一声,目光投向北方那片苍茫的雪原,眼中闪烁着吞吐天地的野心。
“剩下的,让他回去告诉完颜吴乞买。”
“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不想让完颜宗望死在矿井里,不想让他大金国的二太子变成黑煤窑的干尸,就拿一样东西来换!”
张虎咽了口唾沫:“什……什么东西?”
李锐一字一顿,声音如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燕!云!十!六!州!”
静。
死一般的静。
张虎和许翰同时呆立当场,下巴差点砸在脚面上。
燕云十六州!
那是大宋一百六十年的心病,是无数汉家儿郎梦里都想拿回来的故土,是太祖太宗都没能完成的遗愿!
李锐,竟然要在这种时候,狮子大开口,图谋那个不可能的任务?!
“怎么?不敢?”李锐斜睨了他们一眼,目光如刀。
“敢!怎么不敢!”
张虎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燃起熊熊烈火,“跟着李帅,就算是打到黄龙府,老子也不带皱眉头的!干他娘的!”
李锐满意地点点头。
如果金国愿意给,那他就不断逼迫金国自己给自己放血。
如果金国不给,那就给了他出兵的理由,无论如何他都不亏。
此时此刻。
汴梁的‘罪己诏’刚刚盖上印泥,墨迹未干,赵桓还在为保住皇位而沾沾自喜。
而雁门关的这头猛虎,已经不再满足于眼前的这点肉骨头,他张开了血盆大口,准备吞噬下一个更庞大、更惊人的猎物。
“这一年,会很热闹啊。”
李锐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令整个时代都为之战栗的光芒。
“大宋的版图,也该变变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