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汴梁城外的官道上,残雪未消,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但今日,这条萧瑟的官道,却被一片刺眼的猩红彻底覆盖。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
这是大宋立国百年来,最奢华的一次出嫁。
官家赵桓几乎搬空了半个内库,光是装嫁妆的大车就足足一百二十辆。
随行的仪仗、宫女、太监、护卫禁军,加起来近三千人。
金漆雕凤的巨大马车内,仁福帝姬赵香云端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厚重的翟衣压得她喘不过气,头顶九龙四凤冠上的珠翠,随着马车颠簸,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却冰冷刺骨。
她透过鲛纱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
百姓们把头磕在冰冷的泥地里,砰砰作响。
“恭送帝姬!李将军千岁!大宋万年!”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赵香云的手指,死死绞着膝上的丝帕。她心里清楚,这些欢呼,不是给她的,甚至不是给她那位皇兄赵桓的。
是给那个人的。
那个在雁门关力挽狂澜,被皇兄私下骂作“国贼”,却被百姓奉为“救世主”的男人——李锐。
“殿下,莫看了,小心着凉。”
一个阴冷刻板的声音,在车厢角落响起。
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一身深褐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角耷拉着,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
张嬷嬷。
这是临行前,母妃崔贵妃哭着塞进队伍里的“老人”。
母妃当时抓着她的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只说了一句话:“这一路,万事听张嬷嬷的,她是官家的人,也是……能保你命的人。”
从那一刻起,赵香云就知道,自己这一去,就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的人生,从不由己。
“嬷嬷,”赵香云放下窗帘,声音清冷,“百姓都在高呼李将军之名,他在民间的威望,可真高啊。”
张嬷嬷眼皮都没抬,手里捻着佛珠,淡淡道:“一介武夫,最会邀买人心。”
“殿下是金枝玉叶,别被这些市井流言蒙蔽。官家让您去,是为了大宋江山,是为了将这头猛虎,关进笼子里。”
“关进笼子?”赵香云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用我这副身子,做笼子吗?”
张嬷嬷捻佛珠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目光如针一般刺了过来:“殿下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浓烈的龙涎香,混合着一股发霉的腐朽味,让人闻之作呕。
队伍行进缓慢,离开汴梁地界后,眼前的景象便急转直下。
原本平整的官道,变得坑坑洼洼。路两旁不再是田垄,而是荒草和偶尔可见的森森白骨。
流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地在寒风中发抖。
见到这支奢华到极点的送亲队伍,他们的眼中没有敬畏,只有麻木,以及藏在麻木深处,那饿狼般的绿光。
若非有两千名御前班直护卫,这支队伍恐怕早就被饥民撕碎了。
“这……就是大宋的江山……”赵香云看着窗外一个倒在路边、身体早已僵硬的孩童,心头像是被巨石狠狠撞了一下。
“呀!殿下快看!”贴身侍女小环突然指着前方,一声惊呼。
赵香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官道旁,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正跪在一个破旧的土地庙前。
那庙里供奉的,不是土地公,而是一个身穿怪异铠甲、手持黑色长管兵器的泥塑神像。
老农们一边磕头,一边将仅有的一点黑面馒头供上,嘴里念叨着:“李大将军保佑,保佑金狗别来,保佑俺家二郎在神机营能吃饱饭……”
小环瞪大了眼:“殿下,他们在拜驸马爷!那泥人,好生威风!”
“愚民!竟敢私立生祠,这是僭越!”
张嬷嬷冷哼一声,脸上满是厌恶,“这李锐果然是狼子野心,在河东路竟敢搞这种把戏,简直目无朝廷!”
赵香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粗糙的泥塑。
泥塑虽然简陋,但那股昂首向天、睥睨一切的气势,却仿佛要破土而出。
‘僭越吗?’赵香云在心里轻声问自己,‘可若没有他,这些人……恐怕连磕头的地方都没有了吧。’
夜幕降临,队伍在汤阴县的驿站停歇。
驿站早已被禁军清场。张嬷嬷安顿好赵香云,便匆匆离去。
赵香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披上狐裘,想去院中透气。
刚走到回廊拐角,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假山后的阴影里传来。
“……东西都藏好了?”是张嬷嬷的声音,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阴狠。
“回大人,都藏在嫁妆箱子的夹层里。”
一个低沉的男声回答,听声音是护送的禁军统领,“皇城司画的雁门关草图,还有那几瓶‘牵机药’,万无一失。”
赵香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牵机药!
那是宫中赐死嫔妃大臣才用的剧毒,服之状极惨!
“记住官家的交代。”
张嬷嬷的声音继续传来,“设法把东西送进李锐的帅府。到了雁门关,立刻放信鸽,通知北边那位……信号一出,南北夹击。”
“那……帝姬殿下呢?”
“殿下?”张嬷嬷轻笑一声,笑声在夜风中格外刺耳,“她是官家的妹妹,为大宋社稷牺牲,是她的荣幸。”
“事成之后,公主若不幸遇难,官家会追封她为‘镇国长公主’,风光大葬。”
轰!
赵香云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眼泪却已断了线。
原来如此。
什么和亲,什么笼络,全是假的!
这是一场必杀之局!
而她,不过是一块用来掩盖毒药的香饵,用完,即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的,拥着锦被,却如坠冰窖,一夜无眠。
三天后,队伍终于进入了河东路地界。
“殿下,前面就是忻州了!”小环兴奋地掀开帘子,“听说这已是神机营的地盘!”
赵香云强打精神向外看去,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原本坑洼的官道,在这里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整,用碎石和石灰土夯实的大道,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
道路两旁,没有杂草白骨,每隔十里,就是一座整洁的烽火台。
最让她震惊的,是这里的百姓。
他们衣着依旧朴素,但人人脸上都有血色,眼神里没有麻木和恐惧,反而透着一股昂扬的精气神。
商队往来,车轮滚滚,竟比汴梁城外还要热闹。
这里,和她一路走来的大宋,仿佛是两个世界。
“站住!”
一声暴喝,在队伍前方炸响。
畅通无阻的御前仪仗,竟被人硬生生拦了下来。
张嬷嬷大怒,掀开帘子冲出去,尖声喝道:“大胆!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仁福帝姬的凤驾!谁敢阻拦?”
前方关卡处,一队身穿墨绿军服,背着长管火铳的士兵,如标枪般挺立。
为首的小校,脸上带着刀疤,嘴里叼着根草棍,斜眼看着气势汹汹的张嬷嬷和那金碧辉煌的马车。
他没有下跪,甚至没有行礼。
“帝姬?”
小校吐掉草棍,冷笑一声,手中的步枪猛地一抬,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张嬷嬷的眉心。
“老子管你是帝姬还是天王老子!”
“进了河东路,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这里,只有神机营的规矩,没有汴梁的规矩!想过关?全部下车,接受检查!”
咔嚓!
话音刚落,身后几十名神机营士兵整齐划一地拉动枪栓,清脆的金属声响彻原野,杀气冲天。
张嬷嬷僵在原地,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那张常年板着的脸,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惊恐。
这就是李锐的兵?
这就是……神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