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陡然停了。
那黑洞洞的枪口,就像一只冰冷的死神之眼,死死盯着张嬷嬷那张涂满厚粉的老脸。
“你……你敢……”
张嬷嬷浑身哆嗦,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名小校,嗓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尖锐的咆哮变成了漏风的嘶鸣,“这可是……御赐……”
“咔咔咔——”
回答她的,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那是三十支毛瑟步枪同时拉动枪栓的声音。
清脆,整齐,充满了一种机械的美感,却又冷酷得不带一丝人味儿。
原本围护在马车旁的数百名御前班直,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哗啦!”
刀光如雪。
但下一瞬,这些平日里在汴梁街头横着走的禁军大爷们,脸色全变了。
因为他们发现,不仅仅是眼前这几十个神机营士兵。
在道路两侧的土坡上,在远处的烽火台顶端,甚至在枯草丛生的沟渠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头。
数百支步枪,居高临下,已经编织成了一张死亡的大网。
只要那个嘴里叼着草棍的小校手指一动,这支代表着大宋皇家威仪的送亲队伍,瞬间就会变成一地烂肉。
冷汗,顺着禁军统领的额角流了下来,滴进眼睛里,蛰得生疼,但他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我们手里的武器,可是很容易走火的。”
小校终于吐掉了嘴里的草棍,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一脸的不耐烦:“老子数到三。”
“一。”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口。
“二。”
小校的手指搭上了扳机,眼神依然懒散,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大宋的公主,而是一群待宰的土鸡瓦狗。
“住手!都退下!”
一声清冷的娇喝,从那辆金漆雕凤的马车里传出。
鲛纱帘被一只素手掀开,仁福帝姬赵香云不顾张嬷嬷的阻拦,径直走下了马车。
寒风吹起她繁复的翟衣,头顶的珠翠乱颤,却掩不住她眼底那一抹决绝的清明。
“殿下!您怎可屈尊……”张嬷嬷尖叫着想要扑过去遮挡,仿佛这里污浊的空气会脏了贵人的眼。
“闭嘴。”赵香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竟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威严,让张嬷嬷愣在了原地。
赵香云转过身,看着那个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小校,深吸了一口气:“这位军爷,本宫……我的人不懂规矩,太过莽撞了。”
她抬起手,指向那些手足无措的禁军:“所有人,弃刀,退后。”
“殿下!这可是御前班直,弃了刀,皇家的脸面何在?”禁军统领悲愤大喊。
“脸面?”
小校嗤笑一声,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金狗打到汴梁城下的时候,你们的脸面在哪?”
“天天待在汴梁养尊处优,也就这种时候能想起自己的脸面了,呵呵。”
这句话,直接封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禁军统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他很想要上前与此人争辩一番,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松开了手里的刀柄。
“当啷。”
第一把刀落地。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片刻之后,平整的水泥路面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刀山。
“这才乖嘛。”小校满意地点了点头,枪口终于垂下了一寸,“按神机营条例,外来武装人员入关,一律缴械。不论身份,不论公私。”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不是那种毫无章法的抢劫,而是分工明确的作业。
一队人持枪警戒,一队人搜身,还有一队人,直接冲向了那一百二十辆装着嫁妆的大车。
明显是连那些装着嫁妆的大车,也在搜查的范围之内。
而这一举动,顿时让张嬷嬷紧张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那是帝姬的嫁妆!那是御赐的……”
她看着那几个大头兵粗鲁地撬开红漆木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尖叫着就要冲上去拼命。
那里面,藏着的可是要命的东西!
要是被搜出来,那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砰!”
一声枪响。
张嬷嬷脚前的地面上,多了一个冒烟的弹孔,碎石飞溅,在她那绣花鞋面上划出一道口子。
老虔婆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尖叫声戛然而止,两眼一翻,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下渗出一滩骚臭的液体。
吓尿了。
小校吹了吹枪口的青烟,一脸无辜:“抱歉,走火了。”
他转头看向那些正在翻检箱子的士兵,大声喊道:“都给老子查仔细了!”
“李帅说了,汴梁那帮文官心眼儿脏,保不齐在里面藏个毒药匕首什么的,想要谋害将军!”
赵香云的身子猛地一僵,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
他已经知道了?
不,他不可能知道。
这应该只是李将军的谨慎作风吧。
士兵们动作粗暴,丝绸被扔在地上,瓷器被随手拨弄。
“报告排长!一号车检查完毕,全是布匹!”
“报告!三号车全是瓶瓶罐罐!”
每听到一声报告,瘫在地上的张嬷嬷就要抽搐一下。
终于,一个士兵来到了那辆藏着“牵机药”和地图的马车前。他端着刺刀,在那厚厚的夹层上敲了敲。
“咚咚。”
声音沉闷,显然里面是实心的,或者塞满了东西。
张嬷嬷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这车里装的啥?”士兵回头喊道。
“回军爷,是……是帝姬平日里读的书册,还有些金石字画,怕受潮,所以包得严实。”小环硬着头皮上前,小脸煞白。
士兵皱了皱眉,手中刺刀一举,就要往下捅。
这一刀下去,夹层里的药瓶必碎无疑!
“住手。”
小校走了过来,伸手拦住了士兵。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在那辆车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面无血色的张嬷嬷和强作镇定的赵香云。
空气仿佛凝固了。
“书啊……”小校撇了撇嘴,似乎对文化人这种东西很是不屑,“既然是书,那就别翻了,弄坏了咱们赔不起。”
张嬷嬷一口气刚松到嗓子眼。
“贴上封条。”小校随口吩咐道,“所有没打开的箱子,全部贴上神机营的‘一级封条’,直接拉到帅府库房,等李帅亲自过目。”
“谁敢私自拆封,按军法,毙了。”
“是!”
几张写着“神机营封存”字样的大红封条,在那辆马车上贴了个严严实实。
赵香云闭上了眼,心中一片冰凉。
这一招,比当场搜出来更狠。
这意味着,这辆车直接脱离了她们的控制,变成了放在李锐案头的一颗雷。
只要李锐想查,随时能查。
只要李锐想用,随时能以此为由,将她们置于死地。
这就是悬在头顶的刀。
“行了,进关!”
小校大手一挥,根本没给她们喘息的机会。
队伍再次启动。只是这一次,没了之前的浩荡与威仪。
禁军们垂头丧气,像一群斗败的公鸡。
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那辆被贴满封条的马车,随着车轮滚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在为这支送亲队伍唱着挽歌。
穿过那道由钢筋水泥浇筑、架着马克沁重机枪的关卡,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但赵香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荒凉。
远处,巨大的烟囱喷吐着黑烟,如同黑龙升天;隆隆的机械轰鸣声,顺着地面传导到脚底,震得人心头发颤。
一队队穿着同样墨绿军服的士兵,喊着整齐的号子,扛着巨大的木箱跑过。
他们的眼神狂热而坚定,与汴梁城里那些混吃等死的兵油子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赵香云从未见过的力量。
野蛮,粗暴,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生机。
“殿下,这……这里真的是大宋吗?”小环趴在窗边,声音都在发抖。
赵香云看着窗外那些精气神与汴梁完全不同的人民,喃喃自语:“不,这里是河东。”
这里没有大宋。
只有李锐。
车队在一处灰扑扑的大院前停下。
没有红毯,没有鼓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迎亲官员。
只有一个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那是许翰。
曾经的朝廷翰林学士,如今李锐身边的头号“幕僚”。
明明是朝廷派去监管李锐的监军,如今却成了李锐的重视簇拥。
“下官许翰,恭迎帝姬殿下。”
许翰敷衍地拱了拱手,连腰都没弯一下,随即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在见识过李锐展现出的恐怖军事实力之后,他对于宋朝皇族也已经渐渐失去了敬畏之心。
在他看来,只要李锐想,大手一挥,神机营便可以轻松踏平汴梁。
现在的李锐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
“殿下,请吧。”
赵香云刚要迈步,许翰的手臂却横在了面前。
“慢着。”
许翰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冷得像冰:“李帅有令,帅府重地,闲人免进。”
“除了帝姬殿下和两名贴身侍女,其余人等……”
他指了指远处的一排低矮土房,那是关押金军战俘的苦力营旁边。
“男的送去矿场,女的送去洗衣房。”
“至于这位嬷嬷……”许翰看着刚刚被人搀扶起来、还没回过魂的张嬷嬷,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李帅说了,他在审讯室给您留了座儿,想听听宫里的新鲜事。”
“带走!”
“不!我是宫里的人!我是崔贵妃派来的!我要见帝姬!我要见李锐!”
张嬷嬷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天空,两个神机营士兵像拖死狗一样,架着她就往黑暗深处拖去。
赵香云站在台阶上,看着张嬷嬷被无情拖走。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许翰,又看向那扇黑洞洞的帅府大门。
门内,深不见底。
那个男人,就在里面。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翟衣,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阴影。
这里的规矩,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