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垂拱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赵桓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两份奏折。
一份是刘承奉郎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惊恐和控诉。
另一份是张孝纯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块雕刻而成,冷得刺骨。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两个时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殿外的寒风呼啸着,吹得窗棂作响,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乱作一团。
愤怒吗?
当然愤怒!
他是一国之君,是天子!他的旨意,就是天意!
李锐一个区区武夫,一个从死囚营里提拔起来的蝼蚁,竟敢当众撕毁他的圣旨,还放出“别来烦我”的狂言。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从大宋开国以来,何曾有过如此嚣张跋扈的臣子?
不杀李锐,他这个皇帝的脸面何在?皇家的威严何在?
可是,杀得了吗?
张孝纯的密折像一盆冰水,将他从愤怒的火焰中浇醒。
“……神机营战力,远超常理,非人力可敌……征讨之师,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伤亡,更使朝廷威信扫地……”
“……河东北部,已尽归其手,雁门关天险在握,进可攻,退可守。若逼反李锐,则河东尽失,太原不保,金人南下再无阻碍……”
“……如今之计,非是问罪,而是安抚。以雷霆之恩,笼络其心,使其为我大宋镇守北疆,方为上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赵桓的心上。
他不得不承认,张孝纯说的,全都是事实。
他这位皇帝,手里根本没有能跟李锐抗衡的牌。
派兵去打?拿什么打?拿那些连金军都打不过的禁军,去碰李锐那能轰开雁门关的“天雷”?
赵桓不是傻子,他只是年轻,缺乏经验,而且被文官集团捧得太高,一时看不清现实。
但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时,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窘境。
他想起了白时中白天在朝堂上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发兵征讨”、“诛杀国贼”……这些话听起来是何等的热血,何等的忠义!
可实际上呢?
赵桓冷笑一声。
这些文官,除了会动动嘴皮子,还会干什么?
让他们去跟李锐讲道理?还是让他们用唾沫星子淹死神机营?
他们之所以叫嚣得这么厉害,无非是想借着“维护皇权”的大义名分,除掉李锐这个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武人罢了。
至于除掉李锐之后,谁去抵挡金军,大宋的江山会不会因此动摇,他们根本不在乎!
在他们眼里,一个不受控制的武将,比金人还要可怕。
赵桓甚至想到了白时中之前跟自己提过的那个“釜底抽薪”之计——断绝李锐的粮草和兵源。
现在看来,这计策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一个手握数万精兵,连金军主帅都说杀就杀的狠人,会因为你断他粮草就乖乖听话?
他只会觉得你是在逼他!到时候他只要大旗一挥,南下太原,整个河东路的粮仓府库,不都成了他的?
这哪里是釜底抽薪,这分明是火上浇油!
赵桓越想越是心惊,后背一阵阵地冒冷汗。
他发现,自己身边这些所谓的股肱之臣,一个个看起来忠心耿耿,实际上却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和集团的利益。
根本没人真正为他这个皇帝,为这个国家着想。
唯一一个说了实话,为他剖析了利害的,竟然是远在太原,他一直不怎么信任的张孝纯。
“两害相权取其轻……”赵桓喃喃自语,重复着张孝纯密折里的话。
是啊,一个是丢了面子,一个是丢了江山。
该怎么选,还用说吗?
面子是什么?面子是给别人看的。
江山要是没了,他这个皇帝命都保不住,还要什么面子?
想通了这一点,赵桓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做出了决定。
他要听张孝纯的。
安抚李锐,利用李锐!
但是,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顺着他的意思封赏他,那他这个皇帝的威严何在?
以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有样学样,跟他讨价还价?
不行。
必须得有制衡的手段。
赵桓的眼睛眯了起来,帝王心术开始在他脑中运转。
赏,可以。
甚至可以比他要求的给得更多,给他更高的官职,更大的名分,让他感受到“皇恩浩荡”。
但同时,也要给他套上一个笼子。
这个笼子,不能太明显,不能让他一眼就看出来是想对付他,否则只会激起他的反感。
有了!
赵桓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可以派一个“监军”过去!
不,监军这个名头太刺耳,武将们最反感的就是这个。
可以换个名头,叫“转运使”或者“经略副使”,名义上是去帮他协调后勤,督办粮草的。
这个人必须是个文官,而且得是个有分量、有资历的文官。
这样既能安抚朝中的文官集团,让他们觉得朝廷并没有对武将放任不管,又能起到监视和牵制李锐的作用。
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在李锐身边,就像一颗钉子,时刻提醒着李锐,他还是大宋的臣子,他的军队,花的还是朝廷的钱粮。
而且这个人还可以分化神机营的内部。
李锐手下那么多将领,不可能人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只要许以高官厚禄,总有能被拉拢过来的。
对!就这么办!
还有,那个叫赵平的报捷使者,和他那一百个亲卫,暂时不能让他们回去。
就留在京城,名为恩宠,实为人质。
李锐再怎么狂,总要顾及一下自己心腹手下的性命吧?
一瞬间,一套“胡萝卜加大棒”的组合拳,在赵桓的脑海中清晰地构筑了起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多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
他觉得自己又重新掌握了局势。
李锐这头猛虎虽然凶悍,但只要自己这个天子运用好权谋之术,照样能够将其掌握,并让其成为自己手中最为锋利的刀。
“来人!”赵桓沉声喊道。
老太监推门而入:“陛下有何吩咐?”
“传朕旨意,明日早朝,朕有新的旨意要下达。”
“另外,去把李纲和白时中给朕叫来,朕要连夜和他们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