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的气息温润宁和,长明灯烛的光芒稳定明亮,将石室每一寸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与外面溶洞的阴森潮湿、府库的怨气冲天、宴场的诡异喧嚣形成了刺眼到诡异的对比。佛像低垂的眼眸仿佛凝视着闯入者的狼狈与惊疑。
那青衣女子完全转过身来,跪坐在蒲团上,面容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她的确与高台上那位浓妆艳抹、贪婪癫狂的钱夫人有七八分相似,但眉宇间没有那种被欲望撑开的扭曲,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哀戚。眼角的细纹和略显苍白的肤色,显示她年纪并不很轻,却比梦境中的钱夫人显得“真实”许多。
她没有尖叫,没有攻击,甚至没有露出太多意外,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口这群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气息奄奄的不速之客,目光一一扫过昏迷的月无心、强撑的厉千澜和萧墨、虚弱的沈清弦、紧张的苏云裳,最后停留在看似镇定、实则全身紧绷的赵无妄脸上。
“你们……”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绝望,“是来破这‘宴’的?”
赵无妄心中警铃大作。这女子太过平静,在这噩梦深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他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
女子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似乎是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我是谁?我是钱玉蓉,钱夫人……是我姐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姐姐?众人心头一震。钱夫人的妹妹?为何会被“供奉”或者说“囚禁”在这梦境最深处的佛堂里?
钱玉蓉似乎并不需要他们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平缓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外面很可怕吧?那些宾客,那些酒,那些食物,还有……井,河,库房。”她每说一个词,眼神就黯淡一分,“我都知道。因为这一切……最开始,都是为了‘救’我。”
“救你?”苏云裳忍不住轻声问道。
“我从小体弱多病,大夫说活不过双十。”钱玉蓉的目光投向香案上跳跃的烛火,眼神空洞,“姐姐她……从小就护着我,爹娘去得早,是她一个人撑起家业,把我养大。她什么都给我最好的,求遍名医,试遍偏方。我的身子却一天天坏下去。直到……直到她遇到一个游方术士。”
赵无妄和沈清弦对视一眼,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那术士说,我的病是先天不足,魂魄有缺,需以‘生气’补‘死气’,以‘寿元’续‘命元’。寻常药石无效,唯有用……活人的精血魂魄,炼成‘赤玉髓’,方可续命。”钱玉蓉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衣料,“姐姐起初不信,可看着我日渐衰弱,她……她疯了。她开始相信那术士的话。她有钱,有门路,开始暗中……做那些买卖。”
她说的“买卖”,显然就是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人口交易!
“一开始,只是买些无依无靠的流民、乞丐……后来,需求越来越大,那些‘材料’不够‘纯净’,效果不好。姐姐她……就找那些更‘干净’的,欠债的农户、得罪人的小吏、甚至……从更远的地方贩来不知根底的人。”钱玉蓉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青色的衣襟上,“我知道后,以死相逼,让她住手。她跪在我床前哭,说只要我能活,她宁愿下十八层地狱。可我已经……不想活了。每多活一天,就有无辜的人因我而死……我的病榻下,垫着多少尸骨?我的汤药里,掺着多少血泪?”
佛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和木然的自述声。所有人都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击得说不出话来。虚荣贪婪、残忍成性的钱夫人,最初竟然是为了救妹妹而堕入魔道?而这看似“清醒”的妹妹,竟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和见证者?
“那‘赤玉髓’……真的有用吗?”沈清弦轻声问,她的异瞳能看见钱玉蓉身上缠绕着极其复杂的“线”,一端连着深重的业障与愧疚,另一端却诡异地连接着某种……微弱但顽强的生机。
钱玉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神情凄惶:“起初……似乎有点用,我能下床了,脸色好了些。姐姐欣喜若狂,更加……变本加厉。可后来我发现,那不过是饮鸩止渴。我的身体像是个漏底的瓶子,无论灌进去多少‘生气’,都会很快流走,反而让我对那东西产生了依赖,停用就会更痛苦。而且……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梦见那些被我‘吃’掉的人来找我索命……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罪孽。”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众人:“我想死,姐姐不让。她把我关起来,用最好的东西养着,请和尚道士来念经超度,想减轻我的‘罪孽’,安抚我的魂魄……后来,不知是她疯了,还是那术士的邪法终于反噬,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迷恋上了那种用别人的生命换来奢华和掌控的感觉,她开始享受举办宴会,享受别人对她财富的羡慕和恐惧……这‘欢喜宴’,就是她内心最扭曲的欲望投射。而我……”
她环顾这间精致却封闭的佛堂,笑容惨淡:“我成了她最后一点‘良心’的囚徒。她把我藏在这里,每日诵经念佛,好像这样就能洗清她的罪孽,让我‘干干净净’地活下去。可我知道,我早就脏了,从我知道真相却没有毅然赴死的那一刻起,我就和姐姐一样,是这地狱的一部分了。”
真相,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悲哀的方式被揭开。钱夫人并非天生的恶魔,而是被亲情和执念扭曲的牺牲品与加害者。而钱玉蓉,则是这场悲剧中最痛苦、最清醒的祭品。
厉千澜脸色变幻,他镇魔司的信念是斩妖除魔,但面对这样一个因“爱”之名堕入魔道、却又保留着一丝扭曲“善念”(囚禁妹妹于此“净化”)的复杂存在,他惯常的非黑即白的判断标准受到了冲击。萧墨沉默不语,他或许更能理解那种被命运和亲情绑架、身不由己的无奈与挣扎。苏云裳早已泪流满面,她想到了自己失踪的兄长,对钱玉蓉的遭遇产生了复杂的同情。
赵无妄心中却并无太多感慨,只有更深的警惕。他紧紧盯着钱玉蓉:“你说你知道外面的一切,也知道我们是来破宴的。那么,你想如何?帮助我们,还是……阻止我们?”
钱玉蓉擦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决绝:“我想结束这一切。姐姐她……早已不是原来的姐姐了。她的魂魄被那‘赤玉髓’和无数怨念侵蚀,变成了这梦境的主宰,一个只知索取和享乐的怪物。真正的她,或许早就死在了第一次动手害人的那个夜晚。而我这苟延残喘的罪孽之身……也该随她一起,彻底消失了。”
她顿了顿,看向昏迷的月无心,又看看众人身上的伤:“你们伤得很重,外面那些护院家丁和更深处的东西,你们现在对付不了。姐姐……钱夫人的核心,并非这佛堂,也非外面任何一个单独的怨魂节点。她的‘命脉’,与这梦境最奢华、也最血腥的象征——她的‘本体’所在的主卧房——以及维持这梦境运转的怨气源泉相连。”
“怨气源泉?”赵无妄追问。
“那些被杀害、被吞噬的人,他们的怨念并未完全消散,大部分被姐姐吸收,但最精纯、最不甘的一部分,被她以邪法禁锢在府中三处阴穴,持续为这梦境提供力量。你们毁掉的厨房玉佩,是其中一处‘血食之穴’的节点。府库的账册和怨魂,是‘罪证之穴’。溶洞暗河的浮尸,是‘沉冤之穴’。但三穴之上,还有一处总枢,位于她卧室之下的密室,那里有一幅她用自己的血和无数受害者心头血绘制的‘百怨供养图’,才是这‘血宴’梦境真正的核心阵眼。不毁掉那幅图,你们杀再多的傀儡,破再多的节点,只要她躲在核心,吸收残余怨气,就能慢慢恢复,甚至变本加厉。”
至关重要的信息!原来他们之前破坏的,只是外围的重要节点,并非致命核心。
“如何找到卧室密室?那幅图有什么弱点?”厉千澜强撑着问道。
钱玉蓉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枚小巧的、温润的白玉钥匙,递给赵无妄:“这是通往她卧室密道的钥匙,入口就在这佛堂佛像后的暗门。至于弱点……”她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悲哀与讽刺的神情,“姐姐她最在意的,除了自己的命和这虚假的繁华,就是我这个妹妹。那幅‘百怨供养图’的阵眼中心,绘制着一朵并蒂莲花,其中一朵代表她,另一朵……代表我。这是那术士当年布下的邪法,将我的生机与她的邪力、与无数怨念强行绑定。我死,图损,她遭重创。但同样,图毁,我也会死。”
众人心头一沉。这意味着,要彻底破除梦境核心,很可能需要……牺牲钱玉蓉?这个早已心生死志、却因其特殊身份而成为关键一环的可怜女子。
赵无妄接过钥匙,触手温凉。他沉声问:“没有其他办法?比如,只摧毁代表她的那朵莲花?”
钱玉蓉摇头:“并蒂同根,邪法已成,早已不分彼此。摧毁任何一朵,都会导致整幅图崩溃,反噬之力会同时作用在我和她身上。区别只在于,若只毁她那一朵,她受创更重,我或许能残存片刻;若毁我这一朵,我可立刻解脱,她虽受创但可能不至立刻消亡,会给你们留下风险。”
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是利用她的牺牲换取更稳妥的胜利,还是冒险尝试只攻击钱夫人部分,留下隐患并让她继续承受痛苦?
“带我……去。”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是月无心!她不知何时竟然苏醒过来,脸色依旧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冰冷。她在苏云裳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目光直视钱玉蓉:“你说……你的生机与那邪图绑定?也就是说……你的生命力,在供养那幅图,维持这个梦境?”
钱玉蓉点点头。
月无心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冷笑:“很好……那如果,我能用南疆秘法,暂时切断你与那幅图的生机连接,甚至……逆转片刻,让那幅图瞬间失去你的生机支撑,同时遭受你积压的业力反冲呢?不需要你立刻死,但会让你本就无几的寿元加速流逝,痛苦加剧。而那张图……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断粮’和反噬,出现最脆弱的一瞬间。”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月无心。她竟然还有这种手段?但显然,这又是代价极大的禁术,而且对施术者和受术者都极其凶险。
钱玉蓉眼中却猛地爆发出一种炽烈的、近乎解脱的光芒:“可以!只要能毁了那图,结束这一切,什么样的痛苦我都可以承受!求求你!”
“月姑娘,你的身体……”厉千澜忍不住开口,语气复杂。他之前还质疑她的手段酷烈,此刻却不得不承认,在绝境中,她的“邪术”可能是一线生机。
月无心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死不了。反正……已经这样了。”她看向赵无妄,“我需要时间准备,至少一炷香。而且,施术时不能被打扰。你们……必须守住这佛堂,或者,把战场引到别处去。”
她的话音刚落——
“砰!砰!砰!”
佛堂那扇厚重的石门,忽然从外面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撞击声!同时,钱玉蓉脸色剧变,失声道:“是姐姐!她察觉了!她最忌惮别人靠近佛堂和我!”
门外,传来了钱夫人那变得尖利扭曲、充满暴怒的咆哮:“玉蓉!我的好妹妹!你竟敢勾结外人?!把门打开!把那几个不知死活的老鼠交出来!否则,姐姐我就亲自进来‘请’你了!”
撞击声越来越猛烈,石门开始簌簌落灰,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钱夫人的本体,竟然亲自追杀到了这里!而月无心需要时间准备禁术,钱玉蓉是关键,佛堂是通往密室密道的入口,绝不能失守!
刚刚得知核心秘密,还未来得及喘息,更猛烈、更直接的危机,已轰然降临!
赵无妄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重伤的同伴和眼中燃起决绝光芒的钱玉蓉与月无心。
“厉兄,萧兄弟,苏姑娘,随我守住门口!月姑娘,钱二小姐,你们抓紧时间!”他握紧了手中的白玉钥匙和短刃,眼神沉静如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厉千澜和萧墨艰难却坚定地站到了门侧,剑刃与短刃再次指向那扇震颤不已的石门。苏云裳也握紧了武器,尽管手在发抖。
佛堂内,檀香依旧,佛像慈悲。佛堂外,是彻底疯狂的梦境主宰和未知的恐怖。
画皮之下,是扭曲的亲情与无尽的罪孽。而破局的希望,系于一线之间,系于这残破队伍的最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