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灌满了狭窄的密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陈年砖石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很深地下的水汽。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空间里，六人排成一列，沉默而艰难地向前移动。身后，府库方向传来的撞击声、呼喝声以及怨魂若有若无的哀嚎，被厚重的土层和曲折的通道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但依然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萧墨走在最前面，他左臂的伤势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传来阵阵刺骨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瘀伤，但他脚步依旧稳定，仅存的右手紧握着短刃，警惕地感知着前方黑暗中任何可能的异动。苏云裳紧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握着那柄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短刃，另一只手则时不时紧张地虚扶一下萧墨的后背，仿佛怕他突然倒下。
赵无妄在队伍中间，一手扶着因精神透支而步履虚浮的沈清弦，另一只手按在怀中那本染血的账册上，指尖能感到它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微弱寒意和悸动。厉千澜走在沈清弦之后，他的气息也有些紊乱，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手中长剑剑尖低垂，但眼神在黑暗中依旧锐利，时不时回头警戒后方。月无心殿后，她的脚步最轻，但呼吸声却带着压抑的痛楚，显然府库外的拦截让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压抑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只有粗重的喘息、衣物摩擦墙壁和脚下偶尔踢到碎石的声响。
“咳……”月无心忽然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惯有的讥诮，却难掩疲惫，“厉大统领，方才那番‘仁心超度’，效果如何？可曾感化了几个怨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指的是厉千澜在库房中坚持念咒净化，而非像她或萧墨那样直接清除。
厉千澜身形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他们本是无辜被害的苦主，怨念聚而不散，已是可怜。镇魔司职责，在于镇邪，亦在于安抚亡灵，化解怨气，使其得以解脱往生，而非一味打杀，徒增戾气。”
“呵，好一个‘化解怨气’。”月无心冷笑，“你念了半天的咒，超度了几个？若不是赵无妄那歪门邪道的血符和沈丫头不要命地去共鸣，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讲大道理？恐怕早被那些‘可怜’的苦主撕碎了！”她的话尖锐直接，戳破了刚才库房中效率低下的现实。
厉千澜猛地转过身，黑暗中虽看不清彼此表情，但那股压抑的怒火却清晰可感：“月无心！你休要混淆是非！超度亡灵，本非一蹴而就之事！你那蛊虫噬魂灭灵，手段酷烈，与那些害人的邪祟何异？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是南疆巫女，不是你们道貌岸然的镇魔司！”月无心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只知道，对要害我性命的东西，不管它是人是鬼是怨魂，都要先让它再也害不了人！你的仁义道德，留着对那些活人讲吧！在这鬼地方，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够了！”赵无妄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制止力，“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府库的动静可能已经惊动了钱夫人，这条密道未必安全。留着力气，想想怎么出去，怎么找到下一个线索！”
沈清弦也虚弱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别吵了……我……我能感觉到，这密道里的气息……很杂，有旧的怨气，也有……别的……说不清的东西，但肯定不是出路那么简单。”
两人的话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厉千澜和月无心各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但总算停止了争吵。只是那理念的裂痕，如同这黑暗中的一道无形沟壑，悄然横亘。
队伍继续前进。密道并非笔直，而是曲折向下，坡度平缓但持续，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墙壁也越发潮湿，甚至能摸到滑腻的苔藓。大约又前行了数十丈，前方带路的萧墨忽然停下脚步。
“前面……有光。”他压低声音道。
众人精神一振，凝目望去。果然，在密道拐角的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幽蓝色的、如同磷火般的微弱光芒，并非出口天光，反而更添诡异。
“小心。”赵无妄提醒道。
萧墨示意苏云裳稍退，自己贴着墙壁，缓缓挪到拐角处，侧身窥探。只见拐角之后，密道豁然开朗，变成一个约莫两丈见方的石室。石室中央，赫然有一口古井！井口以青石垒砌，高出地面尺许，而那幽蓝色的光芒，正是从井口内幽幽透出，将石室映照得一片惨淡。
井口旁，散落着一些腐朽的麻绳、木桶碎片，还有几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污的粗布衣物。石室的墙壁上，依稀可见一些模糊的、像是用指甲或锐器刻划出来的凌乱痕迹，不成文字，更像是一种痛苦至极下的疯狂抓挠。
“是口废井……”苏云裳小声道，但不知为何，看着那幽蓝的井口和井边的痕迹，她心里莫名发慌。
沈清弦的异瞳在幽蓝光芒下显得有些妖异，她仔细看了看那些墙壁上的抓痕，又望向井口，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里……死过人，很多……而且是……淹死的。怨气……很重，和府库里的不太一样，更……更绝望，更……冰冷。”
“溺毙……”赵无妄重复了一遍，立刻联想到账册上某条记录——“女溺毙井中”。难道这里就是……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幽蓝的井口光芒骤然大盛，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强烈的吸力猛地从井中传来，并非针对肉体，而是直指神魂！六人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自己的意识要被强行从那井口抽离出去！
“闭眼！凝神！”厉千澜厉喝，同时咬破舌尖，以剧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再次念诵起镇魔安魂的咒诀。月无心也立刻施展稳固心神的蛊术，一层淡淡的、带着檀香气的蛊雾笼罩住己方几人。
然而，这吸力似乎不仅仅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强制回溯！
苏云裳修为最浅，心神一乱，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
石室消失了，井口消失了。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柴房里，面前是一口黑漆漆的水井。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背影瘦弱、不断啜泣的妇人，正将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满脸惊恐、穿着打满补丁旧衣的小女孩，往井边拖拽！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管家模样的男人，正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李员外还等着呢！这丫头片子晦气，克死了爹，现在又病了，留着也是赔钱货！处理干净！”
“娘！娘！不要！小丫会乖！小丫会干活！不要推我下去！娘——！”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小手死死扒着井沿。
妇人哭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反抗那管家，只能狠下心，闭着眼，用力一推！
“噗通！”
水花溅起的声音，伴随着小女孩最后一声短促的、被井水吞没的惨叫。
“小丫——！”妇人瘫软在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随即眼神涣散，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那管家骂骂咧咧地拖走。
幻象一闪而逝。苏云裳“啊”地惊叫一声，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潮湿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那幻象太过真实，小女孩绝望的眼神和妇人的悲泣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是……是账册上那个……林氏和小丫……”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几乎同时，赵无妄、沈清弦、厉千澜、月无心、甚至萧墨，眼前都或多或少地闪过了一些极其惨烈痛苦的片段幻象——被捆绑扔入井中的青壮男子、被逼着跳井的孱弱老人、还有更多模糊的、在水中挣扎沉没的身影……这口井，分明是钱府处理“无用”或“不听话”的“货物”的一处秘密刑场！无数冤魂在此沉沦，其冰冷的怨念与井中某种阴寒的地脉水汽结合，形成了这强制回溯记忆的诡异力场！
“不止一个……很多……很多……”沈清弦捂着头，脸色惨白如纸，那些叠加的痛苦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幽蓝的井光更加炽烈，吸力也越来越强。更为可怕的是，随着这些记忆碎片的回溯，井口周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浓稠的、墨绿色的水泡，一股刺骨的阴寒伴随着更加浓郁的怨恨与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顺着井口爬出！
“怨魂……被这记忆刺激……要出来了！”月无心脸色难看，她的蛊雾在浓烈的怨气冲击下开始不稳。
“不能让他们出来！”厉千澜果断道，强忍着神魂被撕扯的不适，长剑一振，便要上前，“趁其未完全凝聚，以净天地神咒辅以……”
“来不及了！”月无心打断他，指着井口。只见那墨绿色的水泡中，已经缓缓探出了几只苍白浮肿、指甲乌黑的手，紧紧扒住了井沿，更多的黑色长发如同水草般涌出，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摩擦的“嘎吱”声。
“这些东西带着井水的阴寒死气，比府库的怨魂更难缠！你的咒文太慢！”月无心语速飞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萧墨！还能动吗？帮我争取三息时间！”
萧墨没有废话，闷哼一声，将短刃交到受伤较轻的左手（动作依旧有些变形），右臂一振，从靴筒里又拔出一把更短的匕首，双刃在手，一言不发地站到了井口前方，眼神死死盯着那些正在爬出的、湿淋淋的惨白手臂。
月无心则迅速后退两步，双手急速结印，口中念诵起艰涩古老的南疆咒言。她的指尖，一点深邃如夜空、却又隐隐透着不祥血光的幽芒开始凝聚，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随之下降。
厉千澜看到她指尖那点幽芒，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纯粹而霸道的毁灭与吞噬气息，瞳孔骤缩：“你想干什么？！那是……禁术？！”他认出那似乎是南疆一种极为恶毒、以自身精血和寿命为代价催动、专门湮灭灵体的禁忌蛊术！
“不然呢？等你的咒文念完，这些东西早就爬出来把我们都拖下去了！”月无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显然施展此术对她负担极大，“要么一起死，要么用我的方法！厉千澜，选！”
厉千澜看着井口越来越多爬出的、湿漉漉的、带着浓郁死气的怨魂（这些怨魂因溺毙，形态更加具体，怨念更加冰冷固执），又看看脸色惨白却眼神决绝的月无心，再看看挡在最前面、身形已有些不稳的萧墨，以及身后几乎失去战斗力的沈清弦、赵无妄和苏云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理念的原则，与残酷的现实，再次以最尖锐的方式碰撞在一起。
最终，厉千澜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妥协。他不再试图阻止月无心，而是猛地踏前一步，与萧墨并肩而立，长剑横于胸前，口中咒文一变，从超度的《净天地神咒》转为更具防御和驱邪效果的《金光神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一道比之前更加凝实的淡金色光幕自他剑上升起，迅速扩散，将己方六人，尤其是正在施术的月无心，隐隐护在其中。这金光对阴邪有克制，但显然，厉千澜此刻的目的主要是“防护”和“拖延”，而非“净化”。
他用行动做出了选择——默许了月无心那“法理之外”的、残酷却可能更有效的方法。
月无心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指尖那点幽芒骤然暴涨，化作一道细如发丝、却仿佛能割裂灵魂的漆黑光线，无声无息地射向井口那些正在爬出的怨魂！
“噗噗噗……”
仿佛热刀切入牛油，漆黑光线所过之处，那些湿漉漉的惨白手臂、涌出的黑发、以及勉强露出井口的、浮肿溃烂的面孔，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瞬间消融，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为一缕缕更加漆黑的烟雾，随即被那漆黑光线本身吞噬殆尽！
效果立竿见影！井口爬出的怨魂为之一空！
但月无心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指尖的幽芒迅速黯淡下去。施展此禁术，显然让她遭受了强烈的反噬。
然而，井中的怨气似乎被这彻底的“毁灭”激怒了！幽蓝的井光疯狂闪烁，更多的墨绿水泡涌出，井水仿佛沸腾，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阴寒的气息在井底急速凝聚，显然有更可怕的东西要出来！
“还没完！”月无心擦去嘴角血迹，眼中狠色不减，试图再次催动禁术，但她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
厉千澜见状，知道不能再让她硬撑。他猛地将长剑倒插于身前地面，双手急速变幻法印，不再局限于镇魔司的常规咒法，而是用上了他早年游历间、从一位濒死老道士处学来的、同样代价不菲的压箱底秘术——一种以损耗自身元气根基为代价，短时间内极大强化金光咒威力、并附带一定封印效果的搏命法门！
“乾坤借法，金光为锁！邪祟退散，封！”
他厉喝一声，双手狠狠按在插入地面的剑柄之上！瞬间，他脸色一白，仿佛失去了大量血色，但那淡金色的光幕却骤然凝实如金汤，并且分化出数道金光锁链，如同活物般，猛地射向沸腾的井口，试图将其暂时封印！
金光锁链与井中喷涌的阴寒怨气激烈对抗，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赵无妄强撑着上前，将怀中那本染血的账册猛地摊开，翻到记录这口井相关惨剧的那几页，将其一把撕下！然后，他将这几页浸染了血符的纸，用尽力气，掷向那金光与怨气交织的井口！
“尘归尘，土归土！冤有头，债有主！记录在此，罪证昭昭！尔等怨念，何不指向真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沟通幽冥的腔调。那几页纸在靠近井口的瞬间，被怨气与金光同时冲击，瞬间燃烧起来！但燃烧的火焰，却是冰冷的幽蓝色，与井光同源！
火焰中，那些血色的符箓和黑色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为一个个扭曲哀嚎的细小光影，与井中涌出的怨念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井中那正在凝聚的庞大怨气，似乎被这“罪证”的燃烧和赵无妄的“指向”所干扰，出现了瞬间的混乱和迟疑。
就是这瞬间！
厉千澜拼尽全力，催动金光锁链猛地向内一收！月无心也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即将熄灭的幽芒上，使其最后一闪，划过井口！
“轰！”
一声闷响，并非爆炸，而是如同巨石落水后又迅速封盖。幽蓝的井光骤然熄灭，沸腾的井水平息下去，那股吸扯神魂的力场和阴寒怨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缩回井底深处。金光锁链化作点点光尘消散，那几页燃烧的账纸也化为飞灰。
石室内，重新被纯粹的黑暗笼罩，只有众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余韵。
厉千澜身体一晃，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脸色金纸，显然元气大伤。月无心直接软倒在地，被眼疾手快的苏云裳扶住，她气息微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墨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左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临时包扎的布条。
赵无妄扶住同样虚脱的沈清弦，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和同伴们惨烈的状态，心沉了下去。
他们暂时封住了这口怨井，但代价巨大。而这条密道，前方依旧一片漆黑，不知通向何方，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节点”在等待着他们。
唯一的光源消失，石室重归黑暗。只有彼此痛苦的呼吸声，证明着他们还活着，还在这个残酷的“血宴”梦境中，艰难前行。
歧路之上，微光乍现又灭。疲惫与伤痛，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