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思院的夜,比往常更沉。
团队从皇陵地穴归来后,便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龙气结晶被月无心以“封灵蛊”封存的消息,只有核心几人知晓。厉千澜未再提上缴朝廷之事,却也将自己关进了镇魔司在院中设的临时书房,再未露面。
苏云裳在厨房默默熬了安神汤,分送各屋。萧墨守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偶尔扫过月无心厢房窗口的目光,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而赵无妄,自回来便进了沈清弦暂居的东厢耳房,门扉紧闭。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相对而坐的身影。
“你确定看清楚了?”赵无妄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惯常的散漫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锋利的凝重。
沈清弦坐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双手捧着微温的茶杯,指尖却有些发白。她点了点头,那双异色的瞳仁在烛光下流转着晦暗难明的光泽。
“在地穴里,龙气结晶光芒最盛的时候……你背对着祭坛,看向厉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身后,有一个很淡、但非常清晰的‘影子’。”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句来描述那超出常理的一幕。
“那不是你的影子,无妄。它比你高大,轮廓……头戴十二旒冕,身着玄衣纁裳,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虚影,但那形制,是只有帝王才能用的衮冕。”沈清弦抬起眼,直视着赵无妄,“而且,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古画诅咒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威严。”
赵无妄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左臂胎记处传来一阵空洞的灼痛,不是以往的邪祟临近之痛,而像是什么被触动、被唤醒了根源的悸动。
“帝王之影……”他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所以,我身上这劳什子胎记,引来的不光是诅咒,还附赠了个‘皇帝梦’?”
他的语气带着自嘲,可眼底深处翻涌的却是惊涛骇浪。幼时家族一夜暴毙的惨状、流离失所被老道收养的孤苦、这些年追查真相时遭遇的种种诡异阻挠……无数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条骇人的线索强行串联,指向一个他从未敢深想的恐怖方向。
难道赵家旁支的覆灭,并非偶然?难道他活着,本身就是某个巨大阴谋的一部分?甚至……是容器?
“不是梦。”沈清弦摇头,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他面前。她蹲下身,这个角度让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这个姿态打破了他们之间惯常的距离,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关切。
“我的异瞳,能看到‘真实’的残留。那影子不是幻象,也不是你的臆想。它是一种‘印记’,或者说……一种‘因果’的显化。”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的手臂,却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微微颤抖,“无妄,你仔细想想,除了胎记遇邪则痛,可还有其他异常?比如……在某些特定场合,是否会莫名心悸?看到某些前朝器物、纹样,是否有熟悉或排斥之感?”
赵无妄瞳孔微缩。
有的。
初入京城,经过早已荒废的前朝皇城遗址时,他曾有过一瞬眩晕。在鬼市收到那枚刻有蟠螭纹的残玉时,他莫名烦躁,随手便扔进了库房角落。甚至……在第一次见到那幅古画(当时还是空白卷轴)时,除却胎记剧痛,心底最深处竟掠过一丝极其荒诞的、仿佛归家般的战栗。
这些细微的、被他归咎于压力或巧合的异样,此刻被沈清弦点破,顿时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锁链,缠绕上他的心脏。
“看来是有了。”沈清弦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收回手,站起身,退后半步,留给他消化这惊雷的空间。她的侧影被烛光投在窗纸上,显得有些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此事,暂勿声张。”良久,赵无妄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尤其是厉千澜。”
沈清弦明白他的顾虑。厉千澜忠于朝廷,忠于当今圣上。若知道赵无妄身上可能关联着前朝帝王之影,以他的立场和原则,会做出何种反应,难以预料。极有可能,赵无妄立刻就会从“合作的破梦人”,变成“需要严密监控甚至清除的潜在威胁”。
“月姑娘呢?”沈清弦问。
赵无妄沉吟片刻:“她……目的明确,只为族中圣物。只要不影响她的目标,她未必在意谁身上有谁的影子。甚至,这可能成为与她交易的筹码。”他抬眼,眼中已恢复了部分清明,那玩世不恭的伪装重新一点点覆盖上来,却掩不住深处的锐利,“眼下,龙气结晶在她手里。她暂时封印,既是制约厉千澜,也是在观望我们,尤其是你。”
“我?”
“你的异瞳,能看见‘真实’,包括她蛊术的痕迹,也包括龙气结晶真正的状态。”赵无妄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她需要判断,我们值不值得她冒险,将结晶真正交给能使用它的人。而我身上的‘影子’,或许会增加她评估的筹码,也或许……会让她觉得更危险。”
正说着,隔壁院落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是月无心暂居的西厢方向。
两人对视一眼,赵无妄示意沈清弦留在房内,自己身形一闪,已悄无声息地掠出门外,隐在廊柱阴影中。
西厢房内,烛火通明。
月无心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块紫绸,上面正是那枚被封印的龙气结晶。晶体暗淡,内部的絮状金光凝固不动。而她对面,站着面色铁青的厉千澜。
地上是一只摔碎的青瓷茶杯,茶水溅湿了厉千澜玄甲的边缘。
“月无心,”厉千澜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解开封灵蛊。”
月无心托着腮,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一只空茶杯,闻言抬眸,眼波流转:“厉大人这是命令我?”
“那是朝廷需要之物。”厉千澜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你私自封印,已是重罪。此刻解开,我可当你是为稳妥起见,暂代保管。”
“好一个‘暂代保管’。”月无心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然后呢?交给你,你再‘按律’锁进镇魔司的秘库?厉大人,我们南疆人直来直往,不喜欢绕弯子。你想要它,可以。给我一个比‘规矩’更重要的理由。”
厉千澜下颌线绷紧:“此物力量浩然,若被邪道所得……”
“邪道?”月无心打断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晶体,“厉大人觉得,我们这里,谁算‘邪道’?是能看见不该看之物的沈姑娘?是身上带着诅咒胎记的赵老板?还是我这个用蛊的‘妖女’?”
“你明知我不是此意!”厉千澜低喝,胸膛微微起伏,“古画诅咒危及京城,此物或许是破解关键。但如何使用,需万全之策,不能凭一时意气,更不能成为私人争斗的筹码!”
“万全之策?”月无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站起身,紫衣随着动作漾开涟漪,“厉千澜,你告诉我,什么是万全之策?是等你们朝廷的老古董们吵出个结果?还是等古画下一个梦境吞噬更多人?我族圣物‘牵心蛊’就在那画里,与这诅咒根源纠缠!我没有时间等你的‘万全’!”
她逼近一步,身上铃铛轻响,气息却陡然变得危险:“你说私人争斗?没错,我就是有私心。我要拿回我族圣物,为此我可以利用任何人,包括你,包括他们。这结晶,在我手里,至少我还有主动权去尝试救我的东西。在你手里,它就只是一件等待蒙尘的‘证物’!”
两人距离极近,厉千澜能看清她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那火焰灼烧着他一贯坚守的秩序壁垒。他从未与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如此直指核心的人如此对峙过。她的理由自私而直接,却偏偏戳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丝不愿承认的焦虑——规矩的拖延,可能真的会误事。
“就算给你,你如何确保使用时不酿成大祸?”厉千澜的声音低沉下去,气势却未减。
“我不能确保。”月无心坦然承认,目光锐利,“但我知道,放在你手里,它一定不会被用在最该用的时机。厉千澜,你被你的‘责任’和‘律法’绑得太死了。有时候,破局需要的不是稳妥,而是……”她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冒险。”
窗外阴影里,赵无妄屏息凝神。月无心这番话,看似在与厉千澜争执,又何尝不是说给他和沈清弦听?她在逼所有人表态,逼所有人走出各自的舒适区,或者……暴露真正的立场。
厉千澜沉默了。他看着月无心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妩媚与野性交织的脸上,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他忽然想起在地穴中,她毫不犹豫施展禁术封印结晶的那一幕。那一刻的她,危险、神秘,却也有着一种摒弃一切繁文缛节、直指目标的可怕魄力。
这种魄力,是他这样在规则框架内行事的人所缺乏,甚至隐隐忌惮,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暗自钦羡的。
良久,他松开了握刀的手,后退了一步。
“结晶,你可以继续保管。”厉千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你必须承诺,在决定使用它之前,告知我。若你的‘冒险’可能危及无辜,我有权阻止。”
这不是妥协,这是划定了底线。
月无心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谈不上满意,但至少……暂时休战。
“好啊。”她重新坐下,将那紫绸连同结晶慢条斯理地包好,“那就请厉大人,拭目以待。”
厉千澜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玄甲摩擦声渐远。
待他脚步声消失,月无心才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用仅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呢喃:“告诉了你,你还拦得住么?蠢木头。”
窗外的赵无妄悄然退去。
回到东厢,沈清弦仍在等他,眼中带着询问。
“暂时没事。”赵无妄简略说了方才所见,“厉千澜让步了,但只是暂时的。月无心拿住了结晶,我们……算是多了一个不确定的盟友,也多了一个需要警惕的变数。”
沈清弦微微蹙眉:“你的‘影子’之事……”
“眼下按兵不动。”赵无妄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压下心头的躁郁,“当务之急,是下一个梦境。我的事……容后再查。”他看向沈清弦,目光复杂,“清弦,谢谢你告诉我。但此事,或许比我们想的更凶险。你……”
“我既然看到了,便无法装作不知。”沈清弦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无妄,我们如今在同一条船上。你的秘密,也是我需要面对的真相的一部分。”
她的信任如此坦然,反而让赵无妄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一瞬,随即涌上更深的沉重。他不想将她卷入更深的漩涡,可命运之轮早已将两人紧紧绑缚。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不是疲劳所致,而是一种来自灵魂层面的、熟悉的拉扯感。
他们猛地看向房间角落——那里放着装有古画的紫檀木盒。盒盖虽然合着,却有一丝极淡的、新的墨香逸散出来,混合着一缕……甜腻得让人不安的血腥气。
沈清弦快步过去,打开木盒。
画轴静静躺着,但在原本“林婉儿”的名字下方,第二个血色名字“陈镇”(白骨地宫守陵人老陈头之名)旁边,第三个名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淡转浓,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简单的姓氏:钱。
而与此同时,沈清弦握着龙气结晶(月无心暗中分了她一小块碎片以作研究)时,异瞳不受控制地再次望去——
赵无妄的身后,那尊“帝王之影”竟比在地穴中清晰了数倍!玄衣纁裳,旒冕垂珠,虽依旧朦胧,却已能看清那虚影低垂的眼睑,和眉宇间一抹凝固了六十年的、深重的哀恸与威仪。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加速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