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饮此杯——”
钱夫人那高亢到近乎撕裂的声音在宴场上空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狂热的命令意味。她手中那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杯高举,琥珀色的酒液在璀璨灯烛下荡漾出妖异的光泽,甜腥的气息如同有形的触手,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共贺良辰!”
下方,数百“宾客”如同被同时扯动了线绳的木偶,齐刷刷地举起酒杯,脸上挂着弧度一模一样的灿烂笑容,喉咙里发出整齐划一、却毫无情绪起伏的欢呼:“贺夫人芳辰——!”
声浪如潮,却冰冷死寂。
赵无妄指尖微凉,面上却保持着得体的浅笑,目光迅速扫过全场。他看到厉千澜的眉头已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泛白,显然在极力克制;月无心把玩着手中琉璃杯,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眼神却锐利如针,扫视着那些倒酒的侍女;萧墨身体微微前倾,已是蓄势待发的姿态,将苏云裳半挡在身后;苏云裳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还算镇定,正死死盯着自己案上那杯新斟满的酒。
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色泽浓稠,近距离看去,那琥珀色深处仿佛沉淀着难以化开的暗红。沈清弦坐在赵无妄相邻的席案后,广袖下的手悄然攥紧,异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力压抑的惊悸。她看得比旁人更“清楚”——那杯中升腾起的,绝非酒气,而是一缕缕极其细微、挣扎扭曲的血色怨气,伴随着几乎微不可闻的、似有似无的啜泣与哀嚎。
“诸位,请——”钱夫人那张浓艳如面具的脸上,笑容扩大,将金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饮罢,她甚至伸出猩红的舌尖,缓缓舔过杯沿,眼中闪过一丝餍足而迷醉的光。
随着她的动作,场中所有“宾客”也同步仰头,将杯中物灌入喉中。吞咽声此起彼伏,他们脸上那空洞的笑容却丝毫未变,仿佛喝下的只是清水。
压力,瞬间全部压在了未动的六人身上。
无数道目光——那些空洞的、却带着无形逼迫感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乐声不知何时停了,舞姬僵立在台上,整个喧闹的宴会场地,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灯笼烛火噼啪的细微爆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甜腥气味,愈发浓烈。
靠近赵无妄这一席的几个“宾客”,缓缓转过头,脸上笑容不变,眼珠却直勾勾地盯了过来。为他们斟酒的侍女并未退下,而是垂手立在席案旁,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但那股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言语威胁更让人脊背发寒。
规则已然明了:饮下这杯“酒”,或许能暂时融入这场“宴”,获得喘息之机;不饮,便是立刻的异类,将触发未知但必然凶险的后果。
“赵兄,沈姑娘,”一个穿着锦袍、坐在赵无妄斜对面的“中年宾客”忽然开口,声音温和,笑容可掬,但眼神依旧空洞,“夫人盛情,美酒佳酿,为何不饮?可是嫌我钱府招待不周?”他说话时,嘴角咧开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如同画上去的一般。
更多“宾客”开始附和,声音层层叠叠,从温和劝诱逐渐变得尖锐:
“是啊,饮了吧!”
“莫要辜负良辰美景!”
“饮了便是自己人……”
“快饮!快饮!”
声浪逐渐汇聚,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节奏,冲击着人的心神。连四周灯笼的光芒,似乎都随着这催促的声浪,开始明暗不定地闪烁,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厉千澜霍然起身!
玄色劲装将他衬得如同出鞘利剑,他目光如冰,扫过那些喋喋不休的“宾客”,最后落在主位的钱夫人身上,声音沉凝,带着镇魔司统领特有的威严与斩邪决心:“此非酒,乃邪秽之物!尔等妖祟,安敢以幻术惑人,强逼生灵饮鸩?”
他的话语如同冷水泼入沸油。
刹那间,所有“宾客”脸上那模式化的笑容瞬间消失!数百张面孔同时变得木然,紧接着,一种混合着愤怒、贪婪、恶意的扭曲神情,缓缓爬上他们的脸颊。他们的眼珠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灰白色,齐刷刷地盯住了厉千澜。
“不识抬举……”钱夫人脸上的浓艳笑容也淡了下去,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道不合时宜的菜肴,“坏我盛宴雅兴者……当罚。”
她轻轻一挥手。
“吼——!”
距离厉千澜最近的三名“宾客”猛地从席案后扑出!他们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完全丧失了人类的优雅,四肢着地,如同野兽,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嘴角甚至流淌下浑浊的涎液。他们原本华美的衣袍在疾奔中撕裂,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和鼓胀的、不似活人的筋肉。
厉千澜虽失灵力,但武技根基仍在,反应极快。他侧身避开最先扑至的一爪,顺势抓住对方手腕,沉肩一撞,将其狠狠掼倒在地。但触手之处,冰凉僵硬,如同击打朽木。第二名“宾客”已至,张开大口,直咬向他脖颈,厉千澜屈膝上顶,重重撞在对方下颌,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但那“宾客”只是头颅后仰,动作略滞,灰白的眼珠依旧死死锁定他,双手十指如钩,继续抓来。
第三名“宾客”从侧面偷袭,厉千澜正欲格挡,一道绛紫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切入。
月无心并未起身,只是手腕一翻,几点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幽蓝色光点从她指尖弹射而出,精准地没入那偷袭“宾客”的耳孔。
那“宾客”前扑的动作猛然僵住,脸上迅速爬满蛛网般的幽蓝色细纹,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骨头般软倒在地,微微抽搐,口鼻中溢出黑色的、带着异香的粘稠液体。
“蠢货!”月无心清叱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厉千澜耳中,“跟这些失了魂的‘宴傀’讲道理?你镇魔司的脑子被规矩锈死了吗?”
厉千澜抿紧嘴唇,没有反驳。他确实习惯了以正破邪,直言不讳,却忘了这里并非现实,而是扭曲诡异的梦境,常规的“正邪对峙”逻辑可能完全无效。月无心虽然手段诡谲,但确实在第一时间化解了他的危机。
此刻,因为厉千澜的拒饮和反抗,整个宴会场的气氛已彻底转变。越来越多的“宾客”从席案后缓缓站起,木然或扭曲的脸庞转向他们六人所在的方向,灰白的眼珠里只剩下纯粹的恶意与食欲。那些原本侍立不动的侍女、仆从,也慢慢抬起头,脸上同样失去了任何拟人的表情,如同披着人皮的空洞容器。
苏云裳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往萧墨身边靠了靠。萧墨短刃已然完全出鞘,横在身前,将苏云裳护在身后狭小的安全区域,眼神冰冷地扫视着缓缓逼近的“人群”。
“不能硬拼。”赵无妄的声音低而急促,在诡异寂静的背景下格外清晰。他依旧坐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大脑飞速运转,“他们数量太多,而且……似乎杀不死,或者极难杀死。”他看到了被厉千澜击倒和月无心放倒的“宾客”,虽然暂时失去行动力,但身体仍在微微抽动,伤口没有血液流出,只有灰败的色泽和异样的液体。
“酒……”沈清弦忽然低声开口,她的异瞳紧紧盯着自己案上那杯酒,又迅速扫过那些正在倒酒、此刻却静止不动的侍女,“规则是‘饮下此杯’。酒是侍女所斟。如果……如果酒没了,或者酒杯没了,规则是否就无法成立?”
赵无妄眼睛猛地一亮:“有道理!关键可能在‘酒’和‘杯’,更可能在……斟酒者!”他回想起入席时,是那名管事引路,而后侍女斟酒。侍女斟酒后并未立刻退开,而是侍立一旁,如同……监酒?
“试试打断斟酒的过程,或者,让酒‘消失’!”赵无妄快速道,同时目光与不远处的月无心瞬间交汇。月无心眉头一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
就在这时,钱夫人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残忍的戏谑:“既然有客不愿饮酒,那便……换一种方式‘享用’吧。拿下他们——生死毋论!”
最后四个字,如同解开枷锁的咒语。
“嗬——!”
“啊——!”
包围圈最内层的数十名“宴傀”和仆从侍女,发出一片非人的嚎叫,猛地从四面八方扑了上来!动作迅猛,全然不顾自身,只为撕咬、抓扯眼前的活人。
“保护好苏姑娘!”赵无妄对萧墨低喝一声,自己已猛地掀起面前沉重的紫檀木案几,朝着左侧扑来的几个“宴傀”狠狠砸去!案几上的杯盘酒盏哗啦碎裂,琥珀色的酒液飞溅,沾到那些“宴傀”身上,竟发出“嗤嗤”的轻微声响,冒出缕缕青烟,让它们的动作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沈清弦则迅速退到赵无妄身侧,她没有硬拼,而是集中精神,将异瞳的能力凝聚于“观察”。她看到,每一个扑来的“宴傀”身上,都缠绕着或多或少的、与杯中酒液同源的血色怨气,怨气最浓处,往往在心脏或头颅位置。而那些侍立原地的侍女身上,怨气却极淡,反而有一种呆板的、如同提线般的能量连接,遥遥指向高台主座上的钱夫人。
“弱点在怨气凝聚处!侍女被钱夫人控制!”沈清弦急声提醒。
厉千澜和月无心那边已是险象环生。厉千澜剑法精妙,虽无灵力加持,但每一击都势大力沉,专攻关节、头颅等要害,勉强将靠近的“宴傀”击退,但数量太多,且不畏伤痛,很快便在他身上留下几道血痕。月无心身法飘忽,指尖蛊光连闪,或令“宴傀”僵直,或使其自相残杀,但她面色也渐显苍白,显然驱使这些蛊虫在梦境中消耗巨大。
萧墨护着苏云裳,且战且退,短刃化作一片森冷光幕,将扑来的仆从斩倒。苏云裳虽惊不乱,她看准一个机会,忽然“哎呦”一声,假装被地上的碎瓷绊倒,整个人向旁边一名持壶侍女的身上撞去!
那侍女原本呆立不动,被苏云裳一撞,手中沉重的玉壶脱手飞出,壶中美酒(或者说那邪异液体)泼洒而出,淋了附近几个“宴傀”一头一脸,顿时引起一阵更加剧烈的“嗤嗤”声和混乱嘶吼。
“就是现在!”赵无妄看准那名失去酒壶、略显茫然的侍女,以及她旁边另一名手持酒壶、正试图给旁边空席“补酒”的侍女。
月无心几乎与赵无妄心意相通。她袖中飞出一道细若发丝的银线,精准地缠住了那名“补酒”侍女的手腕,轻轻一扯。侍女手腕剧痛,酒壶倾斜。
与此同时,赵无妄抓起自己案上那杯未曾动过的“酒”,用尽力气,朝着高台钱夫人的方向,猛地掷去!
酒杯划破空气,酒液泼洒。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疯狂进攻的“宴傀”,都下意识地被那飞向钱夫人的酒杯吸引了一瞬。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月无心手指隐秘一弹,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透明蛊虫落在了那名被银线所缠、酒壶倾斜的侍女手背上。侍女浑身一颤,动作瞬间僵硬。而赵无妄在掷出酒杯后,已如同猎豹般扑出,不是攻击“宴傀”,而是冲向最初为他们这席斟酒、此刻仍立在沈清弦案旁的那名侍女!
那侍女见赵无妄冲来,空洞的眼神微动,似乎想要有所动作,但沈清弦早已暗中将一根尖锐的发簪抵在了她后腰。侍女身体一僵。
赵无妄已至,出手如电,一把夺过她手中捧着的备用酒壶,同时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狠狠切在她颈侧某个位置——这是老道士教过的,针对某种阴邪控魂术的临时阻断手法,不知对此梦境傀儡是否有效。
侍女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咯咯”声,眼中最后一点呆板的神采熄灭,整个人软软瘫倒下去。
而赵无妄夺过的酒壶,壶口还残留着些许酒液。他想也不想,抬手就将壶中残酒,尽数泼向自己和沈清弦的案几,尤其是那两个原本盛满“酒”的琉璃杯!
“嗤——!”
酒液泼在杯盏和案几上,发出剧烈的腐蚀声响,冒出浓浓青烟。两个琉璃杯瞬间被蚀穿、变形,内里残余的酒液流淌出来,将案几表面腐蚀出坑洼。
几乎在同一时间。
高台上,钱夫人轻松避开了赵无妄掷来的酒杯(那酒杯在靠近她三尺范围时便自动碎裂酒洒),但她的脸色却第一次变得难看。不是因为攻击,而是因为——
场中,所有扑向六人的“宴傀”、仆从,动作齐齐一顿!
它们灰白的眼珠转动,先是看向高台的钱夫人,然后,竟然缓缓转向了赵无妄和沈清弦所在的席案,更准确地说,是看向了那两个被彻底损毁、不再盛有“酒”的琉璃杯,以及倒在地上的斟酒侍女。
一种茫然的、近乎程序错误般的停滞,出现在这些“宴傀”空洞的脸上。
“酒……杯……损……侍……者……失……”靠近的一些“宴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音节,仿佛在确认某种规则状态。
钱夫人猛地从主座上站起,浓艳的脸上阴云密布,她死死盯着赵无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好……好得很!竟敢毁坏宴饮之器,伤我司酒之人……”
她话未说完,赵无妄已迅速捡起地上一个还算完好的空杯(不知是哪位“宾客”先前喝空丢下的),又从旁边被苏云裳撞倒侍女处踢过来一个尚未完全摔碎的酒壶,壶中竟还有些残酒。他动作飞快地将残酒倒入空杯,刚好小半杯。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赵无妄举起这杯由“不同来源残酒”凑成的、分量不足的“酒”,看向钱夫人,脸上露出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些许无奈和歉意的笑容:
“夫人息怒。方才混乱,不慎打翻了酒盏,怠慢了夫人美意。此杯虽陋,亦足表心意。”
说着,他转向沈清弦,递过一个眼神。
沈清弦立刻会意,也迅速找到一个残杯,从赵无妄手中的酒壶里接过最后几滴酒液。
两人并肩,举起那几乎算不上“满饮”的残杯。
赵无妄朗声道:“谨以此杯,贺夫人芳辰。愿夫人……心想事成。”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钱夫人胸口起伏,死死盯着赵无妄手中那半杯残酒,又看了看瘫倒的侍女和损毁的杯盏,眼中光芒剧烈闪烁,似乎在权衡规则、颜面与某种更深层的意图。
场中,所有“宴傀”和仆从都停止了攻击,静静地站在原地,灰白的眼珠随着钱夫人的视线转动,等待着她的“裁决”。
诡异的寂静再次降临。
良久,钱夫人脸上那浓艳扭曲的笑容,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只是比之前更加冰冷僵硬。
“罢了……既是无心之失,又已补过……”她缓缓坐回主位,挥了挥手,“宴,继续。”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宴傀”和仆从如同潮水般退去,各自回到自己的席案后,脸上重新挂起那空洞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疯狂攻击从未发生。乐声再起,舞姬重新扭动腰肢。
只有场中碎裂的杯盘、腐蚀的案几、倒地的侍女(身体正在缓缓化作青烟消散)、以及六人身上新增的伤痕和凌乱的衣衫,证明着刚才那生死一线的危机。
赵无妄和沈清弦对视一眼,缓缓放下手中的残杯。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他们暂时通过了第一道关卡,用取巧的方式,满足了“饮”的规则(哪怕是象征性的),又似乎触动了“毁器伤侍”的某种规则悖论,让钱夫人暂时无法以此为借口发动更直接的抹杀。
但每个人都清楚,这平静只是暂时的。
这场“血宴”,才刚刚开始。
钱夫人冰冷的、带着贪婪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再次缓缓扫过他们六人。
“接下来……该是‘献礼’的环节了。”她红唇微启,声音腻滑,“诸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想必,都为本夫人准备了……别致的‘贺礼’吧?”
新的、更加不可测的规则,即将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