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同”的理念在会议桌上说得掷地有声,可当它化作白纸黑字的“标准”,要去穿透地方保护与旧有利益格局织就的厚墙时,才真正显露出落地执行的千难万险。就在“页岩气高效开发技术与装备标准化工作组”紧锣密鼓打磨完核心标准初稿,正准备面向全行业征求意见的节骨眼上,一份来自西部某资源大省能源局的紧急公函,悄无声息地摆在了林辰的案头。
公函的行文透着官场特有的客气,字里行间却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该省直言,工作组制定的部分技术标准——尤其是关于压裂返排液处理与回用的强制性条款,“未能充分考量本地区特殊的地质与水环境禀赋”,而那些严苛的污染物控制指标和偏高的回用率要求,“将显着抬升企业合规成本,不利于招商引资,恐将掣肘本省页岩气产业的发展势头”。公函明里暗里建议,要么给地方更大权限“因地制宜”制定实施细则,要么干脆对部分“不切实际”的指标网开一面。
这封公函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紧接着,几家在该省手握大量区块、早已布局投资计划的能源企业,也通过各种非正式渠道递来话,语气里满是担忧。一时间,原本朝着统一方向稳步推进的标准化进程,硬生生撞上了第一道看似坚不可摧的“行政壁垒”。
林辰指尖摩挲着公函上的字迹,立刻嗅到了问题背后的复杂滋味。这从来不是简单的技术之争,而是地方发展诉求与国家整体战略的博弈,是短期经济效益与长期环境可持续性的拉扯。他心里清楚,绝不能简单粗暴地批驳或强制推行——那样只会激化矛盾,让好好的标准沦为一纸空文。
他当即召集核心团队,还特意请来了环境工程领域的专家和政策法规司的老同事。“这事儿躲不开,也不能躲。”林辰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地方的顾虑不是没道理,现实困难摆在那儿。但咱们制定全国性标准的初衷,就是为了跳出‘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避免各地标准五花八门,最后变成环境风险转移、市场竞争扭曲的乱局。现在的关键,是找到一条既能守住环保底线,又能让地方和企业接得住的路。”
一番商议后,林辰拍板:亲自去一趟这个西部省份。不是去施压,而是去听、去看、去找到破解壁垒的钥匙。
抵达省会那天,天气有些阴沉。接待他的省能源局王局长,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说话办事透着股熟悉地方情况的利落。会谈设在省政府的小会议室里,气氛礼貌周全,却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林司长,不是我们不支持国家标准,实在是省情特殊啊。”王局长摊开一本厚厚的资料,指尖划过上面的数字,“您看,我们这儿干旱缺水,地下水系统又脆弱得很。标准里要求的返排液回用率,就目前咱们的技术能力和成本水平,真的很难达到。要是硬推,很多中小型企业可能直接就退出了,大型企业也得收缩投资。我们省刚摸到页岩气开发的门道,这曙光可不能就这么被掐灭了。”他翻着资料,一桩桩、一件件列举成本增加的明细,论证技术的不可行性,语气里满是焦灼。
“王局长,您说的这些困难,我们心里有数,也完全理解。”林辰耐心听完,语气诚恳,“但国家标准的底线,是保护这片脆弱的土地和老百姓的生计,这关乎长远发展,这个原则我们不能让。不过,怎么达到这个目标,路径可以商量。咱们不妨换个思路,别盯着‘一步到位’,试试‘分步走’?”
林辰没再留在会议室里争论,而是提出要去实地看看。王局长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同意,陪着他驱车数百公里,深入到正在进行页岩气勘探作业的区块。
车窗外,是高原特有的地貌,植被稀疏,黄色的土地裸露着,显得格外苍茫。一条季节性河流蜿蜒穿过,河床大部分已经干涸,只剩下几处浅浅的水洼。在一个钻井平台旁,林辰看到了简易搭建的废水储存池,池边的防护措施略显简陋;当地环保部门的官员跟在一旁,低声诉说着对地下水污染的担忧,语气里满是无奈。
更让林辰心头一沉的,是在作业区边缘的牧民定居点。一位名叫索南的老牧民,黝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通过翻译,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手势,拉住林辰的衣袖:“领导,地底下打井,我们怕啊。我们就指着这点浅层井水过日子、养牛羊,要是水坏了,我们可怎么活?”
老牧民浑浊眼神里的忧虑,像一根针,扎得林辰心里发紧。这和王局长口中发展经济的急切,形成了尖锐而真实的对比,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守住环保底线的决心——发展不能以牺牲民生为代价。
当晚,下榻的宾馆房间里,灯光亮到深夜。林辰和随行的环境专家、还有从省内紧急召集的技术骨干围坐在一起,桌上摊满了该省的地质水文报告、水处理技术应用现状和成本构成明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探讨着,试图从一堆杂乱的信息里找出突破口。
“有了!”凌晨时分,一位环境专家突然拍了下桌子,“咱们可以设定‘分阶段、分区域’的达标路径,既给缓冲,又给支持。”
林辰眼睛一亮,顺着这个思路完善起来。
第二天的会谈,气氛明显不一样了。林辰拿出修改后的方案,推到王局长面前:“王局长,您看看这个想法行不行。首先,国家标准里关于污染物限值的核心指标,这是红线,必须严格执行,不能打折扣。但对于回用率,我们可以分两步走。”
他示意助手打开投影,逐条解释:“第一,给贵省这类特殊地区三年过渡期。过渡期内,允许企业先用成本相对较低的技术把返排液处理到核心指标,同时必须制定并公示回用率逐年提升的计划,接受监督。第二,由国家和省级财政共同出资,在重点区块建区域性的集约化处理中心,集中处理返排液,这样能摊薄单个企业的成本,还能通过规模效应升级技术,联盟里的环保技术公司可以参与建设运营。第三,对那些主动探索低成本、高效率处理技术的企业,国家给税收减免、信贷支持这些正向激励,不是光靠惩罚约束。”
王局长低头翻阅着方案,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指尖在“过渡期”“资金支持”“正向激励”这几个词上反复摩挲,沉吟了半晌:“林司长,这个方案倒是挺实在,既守住了底线,又给了我们缓冲和支持。我回去跟省里领导汇报,再和企业好好沟通,应该能找到落实的办法。”
离开该省时,天空放晴了。林辰知道,那道厚重的壁垒并没有完全消失,但至少已经撬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协商的光亮。而这,仅仅是全国众多省份中的一个。标准化的推进,从来都不是一路坦途,注定是一场需要耐心、智慧和坚定信念的持久战。
飞回北京的航班上,林辰透过舷窗望着下方广袤的大地。从黄土高原到华北平原,地貌各异,却同样承载着发展的渴望与生态的脆弱。他忽然明白,能源事业的基石,不仅要深犁于技术的土壤,更要夯实于各方利益的协调平衡,筑牢于对绿水青山的坚定守护。而打通“协同”之路上的这些壁垒,其艰难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在井下穿透那些坚硬的岩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