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辰像丢了魂一样。他机械地上下班,打卡、签到、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刻意回避着任何可能与钱保国或修路项目相关的话题。巨大的挫败感,再加上对可能引发严重后果的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钱保国说的那样,是个不懂实际、只会添乱的“麻烦制造者”。
深夜,在极度的迷茫和自我否定中,他再次拨通了苏念瑶的电话。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激昂或委屈,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像一摊扶不起来的烂泥:“念瑶,我可能……真的不行了。钱县长他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连向上争取的路,都被他证明是个陷阱。我不能再连累乡亲们了,万一真的引发群体事件,我……我承担不起……”
电话那头的苏念瑶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他把满心的沮丧和怯懦倾泻而出。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不再只是重复“我不行了”,她才用异常冷静、清晰,甚至带着几分严厉的语气说:
“辰,他泼冷水,不是因为你的方案真的不行,是因为他害怕。他害怕改变,害怕承担责任,更害怕失控。他用的所有‘炮弹’——无论是历史数据、资金压力,还是政治帽子,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知难而退,维持现状,这样他就不用面对任何风险。”
“但你想过没有,正是因为难,正是因为过去失败过,现在做成这件事的意义才更大。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省里的文件他可以用‘竞争激烈’来搪塞,但如果你的方案扎实到让上级部门无法忽视,让他们看到江洛的潜力和决心呢?如果你能找到一种方式,大大降低县里的配套压力和风险,让钱保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呢?”
她没有给林辰沉溺情绪的机会,直接抛出了具体的思路,像一位严格的导师,将他从泥潭中硬生生拽了出来:“你的报告,不能只讲修路的必要性,要做一个真正的‘可行性研究报告’。要把‘路衍经济’的想法具体化、数据化!算清楚路修通后,拉鲁乡的牦牛绒能多卖多少钱,特色种植能带动多少收入,甚至旅游业能发展到什么规模,这些长远收益,能不能覆盖甚至超过修路的成本?你要论证,修这条路不是单纯的消费,是投资!而且是一本万利、关乎边境稳定和民族团结的战略投资!”
“还有技术方案,赵工提出的绕行思路,能不能再优化?能不能做出一个分阶段实施的方案,先修通最关键、效益最显着的一段,用早期收益反哺后期建设?这样资金压力是不是就小多了?钱保国担心的配套资金和风险问题,不就有了破解之道?”
苏念瑶的话,没有半句温暖的安慰,只有冷静的分析和更高的要求,却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醒了沉沦的林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纠结于和钱保国的人际交锋,却忘了回到问题本身,用更缜密的思维、更扎实的数据去寻找答案。
被“点醒”的林辰,像是进入了闭关状态的工匠,开始疯狂地重新打磨他的方案。他拉着赵工泡在办公室和测绘图前,一遍遍核算数据,优化技术方案,把分阶段实施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他找卓玛大姐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请教藏区的民情风俗、产业特点,让报告的人文厚度和现实依据更足;他对照着苏念瑶发来的最新政策解读,逐字逐句修改报告的论述角度,让每一个观点都能精准对接政策导向。
他将报告的名称,从朴素的《关于拉鲁乡公路改建的建议》,改成了《拉鲁乡交通扶贫与乡村振兴示范工程可行性研究报告(暨政策对接方案)》。报告的厚度翻了一倍,里面不仅有详实的技术数据、精准的效益测算,还有清晰的分阶段实施计划、具体的政策对接路径,甚至附上了村民的请愿书和现场勘测的照片。
报告完成后,林辰没有再去找钱保国,而是通过正式的公文渠道,将报告提交给了县委办公室,并特意注明“呈报陈稳书记阅示”。然后,便是焦灼而漫长的等待。一天,两天,三天,没有任何消息。县委大院里依旧风平浪静,仿佛这份沉甸甸的报告,只是石沉大海。林辰的心再次悬了起来,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连陈书记也觉得这份报告不切实际。
苏念瑶在电话里安慰他:“这么大的事,涉及几千万的投资和复杂的现实问题,领导肯定要仔细斟酌,还要征求各方意见。耐心点,辰,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交给时间。”
就在林辰几乎要再次被等待消磨掉信心时,第五天下午,县委书记陈稳的秘书突然打来了电话:“林辰同志,陈书记请你现在到他办公室来一趟。你提交的报告,书记已经看过了。”
林辰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快速整理了一下因熬夜而略显褶皱的衣领,拿起那份已被翻看得有些卷边、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报告,快步走向那座象征着江洛县最高权力中心的小楼。
陈稳的办公室宽敞而简朴,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江洛县地图,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和政策文件,没有多余的装饰。陈书记本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的,正是林辰的那份报告。他示意林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并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用手指着报告上的某一处,眉头微蹙,仿佛在深入思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陈稳偶尔用笔在页边空白处批注的细微声响。林辰正襟危坐,后背挺得笔直,手心里却早已微微沁出汗水。这种沉默的、极其专注的审阅,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批评都更具压迫感,仿佛能穿透纸张,直抵报告最脆弱的环节,也直抵撰写者的内心。
终于,陈稳摘下了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林辰身上。那目光锐利而沉稳,带着洞察一切的通透,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坚持与挣扎。
“林辰同志,”陈稳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你的报告,我仔细看过了。”
林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