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的初雪总爱赶早,今年更是比往年早了半旬。细碎的雪沫子被朔风卷着,斜斜地扑在市委大楼的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像是谁在窗外踮着脚轻叩。室内暖气正足,暖融融的气流裹着纸张的油墨味漫开,与窗外的寒肃硬生生隔出两个泾渭分明的天地。林辰立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微凉的玻璃,望着外面被风雪揉得混沌的天际,思绪却早已飘向了那片被群山环抱、亟待破局的土地。
与陈稳市长达成共识已过半月。这半月里,他没露半点风声,哪怕在常委会的闲谈中,都未曾提过“机场”二字。他太清楚,这个念头太超前,像颗刚冒芽的种子,脆嫩得经不起半点风雨,没扎稳根须前,绝不能暴露在明处。所有前期筹备,都得在“潜行”中悄悄推进,像夜行人踩着薄冰过河,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
他拿起内线电话,指尖划过冰凉的按键,声音压得平稳却坚定:“王主任,通知一下——发改委张副主任、交通局李副局长、规划局赵静科长,还有地勘队的陈工,下午两点半,小会议室开会。议题就写‘区域基础设施远景研究’。” 特意避开了“机场”这个敏感词,参会人选更是在心里反复掂量了好几遍——既要懂行能扛活,又得嘴严靠得住,都是在各自领域摸爬滚打多年、能独当一面的实干派。
下午两点半,小会议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几人坐在桌前,眼神里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疑惑,悄悄相互递了个眼色。区域基础设施远景研究?这议题听着宽泛,既不算林副书记眼下的核心分管,规格又透着点不寻常的郑重,让人心里犯嘀咕。
林辰没绕弯子,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今天请各位来,是件秘密事,也是块实打实的硬骨头。”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把大家的神情都收在眼里,“经我和陈稳市长初步沟通,市委市政府有意探讨在天湖建民用支线机场的可行性。”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瞬间静得能听见笔尖落在纸上的轻响。发改委副主任张伟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交通局副局长李明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写着“这可能吗”;规划局的赵静和地勘队的陈工更是直接愣住了,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在天湖建机场?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我知道大家第一反应都是觉得不现实。”林辰轻轻点头,语气里带着理解,“所以咱们现在的任务,不是争论建不建,而是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用最快的速度,把‘能不能建’‘在哪里建’‘大概要花多少钱’这三个最基本的问题搞清楚。我们要用实打实的数据和事实,去回应将来可能出现的所有质疑。”
他伸手摊开一张天湖市地形图,上面已经用铅笔细细圈出了几个潜在的备选区域,线条勾勒得格外认真。“这件事,目前就咱们这个房间里的人知道。所有资料一律按机密文件管,不准复印,不准外传,更不能跟无关的人透半个字。” 他的语气陡然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纪律性,“谁要是走漏了风声,不仅会打乱整个计划,更是对天湖未来的不负责任。”
明确了保密纪律,林辰开始分派任务,思路清晰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刀刀落在要害上:“张主任,你牵头统筹全局,重点啃政策和资金这块硬骨头。把国家对支线机场建设的扶持政策,尤其是对边疆地区、民族地区的倾斜条款,一字一句吃透摸准。同时初步匡算投资规模,别局限于老路子,ppp、专项债这些咱们没试过的模式,都大胆去梳理,先把理论框架搭起来。”
“李局长,你负责交通衔接和空域初探。研究这几个备选点跟现有公路网怎么连最划算,配套道路的投资也得估算出来。另外,靠你在省交通厅的老关系,侧面打听一下周边空域情况,有没有绕不开的禁区或者限制,这可是前提中的前提,不能有半点含糊。”
“赵科长,选址的土地和规划符合性就交给你了。必须避开基本农田、生态红线和自然保护区,重点看看哪个点位拆迁量最小,对城市长远发展的带动作用最强,把这些都量化成具体指标。”
“陈工,你的活儿最苦,也最基础。带个可靠的小组,对这几个备选区域做初步地质勘察,至少得把明显的断裂带、软地基、大规模溶洞这些‘硬伤’排查掉。注意方式方法,就用其他工程勘测的名义,别引人注意。”
任务一一明确,责任到人。几人脸上的震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参与重大机密的紧张感,还有几分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他们都是技术型干部,深知此事之难,但看着林辰沉稳笃定的眼神,听着他清晰可行的路径规划,心里也悄悄燃起了一丝微光——或许,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真能闯出一条路来。
“林书记,这……这难度实在太大了。”张伟深吸一口气,语气凝重,“光是空域审批和资金配套,就像是两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事在人为。”林辰的语气斩钉截铁,眼里闪着坚定的光,“当年宁山的高铁,多少人都说不可能,可咱们硬生生拼下来了,现在不也成了宁山发展的主动脉?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把所有‘不可能’的理由一条条列出来,再想办法一条条去攻克。记住,我们是在为天湖的未来寻找可能性,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得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会议结束,几人悄然离去,神色各异,却都下意识地压低了脚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之后的日子里,林辰的办公室成了这个“秘密项目”的神经中枢。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下乡,大部分时间都伏在案头,桌上堆起的资料越来越高,国内外类似机场的建设案例、政策文件、数据报表,被他翻得卷了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各种数据、疑点、可能的突破口,一条条梳理得清清楚楚。他还通过自己在国家发改委的老师李副主任,以及苏念瑶在北京的学术圈人脉,小心翼翼地收集着相关信息,不动声色地试探着上层的风向,每一步都走得稳妥谨慎。
难题很快接踵而至。张伟拿着一份初步的政策梳理报告来找林辰,眉头拧成了疙瘩:“林书记,国家对支线机场确实有补贴,但比例有限,而且要求地方配套资金必须落实到位。咱们市的财政情况你也知道,别说大额配套,就连前期这几百万的可行性研究、勘察设计费用,都很难从现有预算里挤出来。”
林辰看着报告上刺眼的数字,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默了片刻:“资金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你继续深挖政策,看看民族团结发展基金、兴边富民行动专项资金这些渠道,能不能争取对接上,多找几条路总比一条路走到黑强。”
李明那边的进展也不顺利。省交通厅的朋友反馈,天湖周边的空域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涉及多个管制区域,协调难度极大,还委婉地劝他们“慎重考虑”。林辰听完汇报,脸上没露半分气馁,只是沉声道:“空域问题是核心障碍,但也不是铁板一块。你先把情况摸得再细些,具体归哪些单位管辖,关键决策点在哪个层级,都列出来。时机成熟了,我和陈市长亲自去跑。”
最艰苦的还要数陈工带领的地勘小组。他们顶着高原冬季的严寒,以“矿产资源普查”的名义,跋涉在几个备选点的荒郊野岭。刺骨的寒风、厚实的冻土、稀薄的氧气,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暴雪,都在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初步传回的消息喜忧参半,其中一个看似地势平坦、条件最优的备选点,地下竟发现了大范围的破碎带,直接被排除在外。
时间在悄然流逝,窗外的雪化了又落,落了又化,给大地裹上一层又一层银装。林辰书桌上的资料堆得越来越高,笔记本也换了一本,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这场“潜行”中的每一步探索。进展缓慢,困难重重,但他眼神里的光芒却从未黯淡。他就像一位在迷雾中前行的探险家,虽然看不清前方的全貌,却凭借着手中的罗盘——那份日渐完善的可行性研究,和心里那把开路的刀——那份坚定不移的意志,一步步在这片看似无路可走的困局中,艰难地开辟着前进的轨迹。
他心里清楚,这场“潜行”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的风浪,那些明里暗里的阻力、铺天盖地的质疑,还在后面等着。但此刻,他必须沉住气,让数据的根须在这片冻土下扎得更深、更牢。只有这样,等到真正摊牌的那一天,这份承载着天湖未来的构想,才能经得起狂风暴雨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