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之”字形土路上跌跌撞撞,活像头累垮了的老黄牛,每一次颠簸都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颠得错了位。副驾驶座上的林辰早练出了定力,昔日被高原反应折腾得面无人色的书生气褪得干净,此刻眼神亮得像淬了钢,死死锁着窗外连绵的苍黄山峦,指尖攥着的勘测草图都被捏出了几道深痕。
车窗外的世界,壮阔得让人窒息,却又荒凉得揪人心。七月的高原,唯有河谷地带勉强缀着点可怜的绿意,大部分山体裸着青灰色的岩石肌理,在近乎残酷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远处的雪山顶峰,在蓝得能滴出水的天幕下,闪着刺目的银辉,像天神遗落的银簪,孤高清冷。
多吉坐在后排,半个身子探向前,一手搭着驾驶座靠背,一手指着远处山峦,眼睛亮得能映出星星:“林干部,你瞧那边!像不像展翅的雄鹰?脑袋朝下,正准备扑食呢!我们都叫它‘鹰嘴岩’。那岩壁削得比刀还利,夏天融雪的时候,瀑布挂下来,跟哈达似的,好看得紧!”
林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片巨大的灰白色岩壁直挺挺插入深邃山谷,姿态傲得不容侵犯。岩壁下的扇形坡地稀疏缀着枯黄草甸,更扎眼的是满地大小不一的碎石,像天神随手撒下的棋子。多吉之前提过,这是大次仁家最好的冬季草场,那些石头,是他家祖祖辈辈弯腰弓背,一块一块从草场上捡出来堆的,就为了空出地方,让牧草能长得旺些。
“赵工,地质情况怎么样?”林辰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老工程师。赵工眉头拧成个疙瘩,指尖捏着块岩石样本,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肌理,借着放大镜仔细端详,闻声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
“岩体本身是坚硬的石灰岩,稳定性还行。”赵工的声音带着技术干部特有的严谨,“但坡脚的第四纪堆积层太厚了,松散得很,还含着不少水。一旦大规模开挖边坡,极易引发滑塌。关键是……”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多吉,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这地方,老乡们有没有啥忌讳?比如,不能随便动土之类的?”
多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点头时带着几分郑重,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有的。赵工,你说对了。鹰嘴岩……老辈人讲,是山神‘阿尼玛卿’歇脚的地方。岩壁下面是神域,动不得土,动了就会惊扰山神,引来大风雪和灾祸。前些年有外地勘探队不信邪,在岩脚下打了个钻,没几天就遇上雪崩,机器全埋里头了……所以大伙儿都忌讳得很。”
车内瞬间静了,只剩引擎固执的轰鸣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像谁在暗处低声叹气。林辰的心猛地一沉。技术难题能靠精细勘测、稳固支护解决,资金缺口能靠争取、筹措填补,可这种根植于世代信仰和生存经验的阻力,看不见摸不着,却比岩石还硬。它关乎灵魂,关乎对自然最原始的敬畏。扎西老支书那句“心里有路,脚下才有路”突然在耳边回响,此刻他才真正懂了,老支书说的“心里”,不仅有理想和勇气,更有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理解,和对其无形主宰者最虔诚的敬畏。
车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三村村委会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前。村支书罗布和村委会主任格桑早已带着村干部等候,罗布依旧是未语先笑的模样,精瘦的脸上堆着热乎气,远远就伸出双手:“林主任!可把你们盼来了!路上辛苦了!”他用力握着林辰的手摇晃,汉语流利得很。
格桑沉默地站在后面,黝黑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只是憨厚地笑,伸手接过赵工手里沉重的器材包。他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那是常年跟土地打交道的痕迹。
简单寒暄后,一行人走进村委会那间烟火气浓重的办公室。墙壁被牛粪炉熏得黝黑,空气中飘着酥油茶和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林辰在斑驳的木桌上铺开规划图,开门见山:“罗布书记,格桑主任,这次来主要是落实鹰嘴岩这段的最终线位。”他的指尖沿着图纸上醒目的红线移动,最终停在代表鹰嘴岩的标记下方,“根据赵工他们的初步勘测,从这里切过去,工程量最省,地质风险也相对可控……”
话没说完,罗布脸上的笑容就像高原的云,一阵风就飘没了。他掏出烟,递给林辰和赵工,林辰摆手谢绝,赵工接了过去。罗布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斟酌着开口:“林主任,赵工,你们是专家,技术上的事我们听你们的。不过……鹰嘴岩这个地方嘛……”他弹了弹烟灰,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无奈,“老乡们,尤其是老人们,把那个说法看得比啥都重。大次仁家又是村里的大户,他那个倔脾气……你们上次也见识过。”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个洪亮又带着怒火的声音像炸雷似的从院子外面传来,用的是藏语,语调急促又高亢,震得窗户纸都微微发颤。
罗布的脸色微变,格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多吉凑到林辰耳边,快速翻译:“是大次仁!他在喊:‘罗布!是不是那些当官的又来打我们草场的主意了?’”
话音未落,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大次仁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黑塔。他穿着厚重的旧藏袍,脸颊上的高原红因为激动愈发显眼,铜铃大的眼睛里像燃着两簇火,身后还跟着几个面色不善的牧民汉子。
大次仁看都没看林辰和赵工,愤怒的目光直接钉在罗布脸上,用生硬的汉语吼道:“罗布!你告诉他们!鹰嘴岩下面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草场,是山神护佑的地方!谁敢动一锹土,先从我大次仁身上碾过去!我们饿死冻死,也不要这种惊动山神、断了子孙后路的路!”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村干部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传统的生存恐惧与现代的发展需求,在这海拔四千米的简陋院子里,撞得头破血流。林辰知道,任何关于经济效益、长远发展的空洞道理,在对方基于信仰和生存本能的激烈情绪面前,都苍白得像张纸,甚至可能火上浇油。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的波澜。没有退缩,也没让随行的乡干部上前压制,他分开众人,走到大次仁面前,用尽量平静却足够清晰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大次仁阿库(叔叔),”他用了最尊敬的称呼,声音里带着诚意,“我们今天来,不是来强行动土的。路怎么修,能不能修,想先听听您,听听村里长辈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