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间的木门被风撞得轻响,周诗雨反手带上门,艾草的清苦立刻漫过来,像浸了露水的绿绸,缠得人呼吸发沉。墙角的铁炉烧得正旺,火苗舔着炉壁,把“节气谣”的曲谱投影在墙上,五线谱随着火光轻轻晃动,像条游动的鱼。
杨汝晴已经挽起了衬衫袖口,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银链垂进面盆时,水珠顺着链节往下淌,在铜叶坠子上凝成一层薄雾。她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面粉,看见周诗雨正屈指试水温,便把陶盆往中间推了推:“试试?水温得掐准,太烫会把艾草的苦锁在面里,凉了又发不起来,跟去年霜降投的那批种子一个理。”
周诗雨没接话,指尖在水面轻轻一划,涟漪荡开时,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杨汝晴的肩膀绷得像块没揉开的艾草团,自己倒像块被蒸汽熏软的糯米糕。她忽然笑出声,指腹蹭过水面:“这温度刚好,再凉一度,就像你去年急着埋进地里的‘霜降种子’,心一冷,全烂在土里头。”
“你倒还记得。”杨汝晴被戳到痛处,反而笑得更松快,反手抓了把湿面粉抹在周诗雨腕上,留下道浅绿指痕,“那你呢?王奕的《风沙谣》写到第几段了?别告诉我,你也想把‘清明’的调子硬塞进‘惊蛰’里——他在戈壁捡的那些玉,磨得再亮也成不了春芽。”
周诗雨低头,用银链去蹭那道湿痕,铜叶刮过皮肤时,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像戈壁滩上玉石相碰。她忽然把手机屏幕转向杨汝晴,屏幕上躺着个音频文件,标题只有两个字:《等霜》。点开的瞬间,一阵空旷的风声先冲出来,裹着砂砾打在麦克风上,紧接着是孩子们参差不齐的拍手声,拍子忽快忽慢,却奇异地卡在心跳的间隙里,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着耳膜。
“听到没?”周诗雨把音量调大,风声裹着童声在道具间里乱撞,“他们故意把拍子拖长半拍,说‘得等风把沙子吹厚了,才能接住下一句’。王奕说这叫‘留气口’,给节气留点喘的余地。”
杨汝晴捏着面团的手顿了顿。她想起去年霜降,自己攥着投资报表冲进农场时,老农正蹲在田埂上看麦子,说“地还没上冻,种下去也发不了芽”,当时她只当是托词,现在听着这乱得刚好的拍手声,忽然觉得那老农用布满裂口的手抚摸麦种的样子,和手机里孩子们拍手的神情,竟有几分相似。
“我前几天去农场了。”杨汝晴忽然说,把面团狠狠摔回面盆,溅起的水珠落在周诗雨手背上,凉丝丝的像场急促的谷雨,“老农在田埂上插了排木牌,每块牌上都写着节气,清明那块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手里还举着‘等’字。”她抓起一把干艾草,揉碎了往面团上撒,绿屑纷纷扬扬落在米白的面里,像撒了把碎星,“他说我去年犯的错,就像把艾草直接扔进滚水里。急着出味,反而把苦熬成了涩。”
周诗雨望着墙上晃动的五线谱,忽然伸手在“清明”那小节上敲了敲:“王奕在戈壁录风声时,总说‘得等风自己撞进麦克风’。有次沙尘暴来得太急,孩子们抱着录音设备蹲在石头后面,他倒举着手机拍天空,说‘这颜色比任何滤镜都好’。”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银链在腕间转了半圈,铜叶擦过刚才那道绿痕,留下道浅黄的印子,“你看,连风沙都知道,急着抓是抓不住的。”
“那这艾草糕……”杨汝晴的指尖悬在面盆上方,忽然不敢落下去,“得等多久?”
“等蒸汽把面吹得鼓起来,等艾草的苦慢慢渗进甜里。”周诗雨拿起块面团,在掌心搓成圆,“就像王奕写歌,去年秋分录的蝉鸣,他说要留到今年夏至再用,好东西总得等得起。”她把面团放进蒸笼时,忽然想起王奕临走前的样子,他把银链塞进她手里,说“西北的风硬,戴着它,就当我在给你数着节气”,当时没懂,此刻铜叶贴着皮肤发烫,倒像是他在远处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
杨汝晴忽然笑了,抓起面团往石台上摔,力道比刚才轻了一半,绿屑落在她手背上,像停了只翡翠色的蝴蝶:“那我也学学这‘慢半拍’。”她把面团揉成条,用刀切成小块,每块都捏出个小窝,“老农说端午要收新麦,到时候我来做麦哨,你让王奕把戈壁的风声录进来,咱们编首《麦风谣》。不催,就等麦子自己灌浆。”
周诗雨刚要接话,手机突然震动,是王奕发来的视频。戈壁的落日把天空染成橘红,孩子们举着用戈壁玉串的项链,在风里蹦跳着喊:“周老师,我们学会《清明谣》的‘慢半拍’啦!”声音被风沙磨得沙沙响,却字字都落在拍子上。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块玉,对着镜头喊:“这是给你的,等下雨化了霜,它就变绿啦!”
“你看,”周诗雨把手机递过去,屏幕的光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连孩子都懂,好东西是等出来的。”
杨汝晴看着视频里蹦跳的身影,忽然抓起块面团塞进蒸笼:“那这屉糕,咱们就等它自己‘醒’过来。”她把银链塞回领口,铜叶贴着心口,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对了,老农说清明前要种瓜,他留了包种子,说等咱们把糕蒸好,就去田埂上挖坑,不看日历,就看土是不是真的‘醒’了。”
周诗雨翻开牛皮本,在清明页画了个小小的蒸笼,旁边注着:“蒸糕要等蒸汽漫过笼盖,就像人心要等暖意漫过心尖,急不得。”笔尖划过纸面时,带起夹在里面的银杏叶,簌簌落在摊开的布上,像撒了把碎金。她忽然想起王奕说过的话:“节气从不骗人,你对它急,它就对你狠;你肯等,它就把甜悄悄酿进日子里。”
铁炉上的水壶“呜呜”响起来,白汽漫过蒸笼,在顶盖上凝成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淌,像串断了线的珠子。远处的排练室传来钢琴声,《节气谣》的旋律混着孩子们的合唱飘过来,调子依旧跑得七零八落,却奇异地卡在两人呼吸的间隙里——“清-明-雨-上~”。
拖得长长的尾音,像一缕不肯落地的青烟,慢悠悠地缠在蒸笼上,与艾草香拧成一股绳,在道具间里慢慢发酵。周诗雨望着杨汝晴沾着面粉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景像幅没干的画:铁炉的火光,石台上的绿痕,笼盖的白汽,还有两人手腕上慢慢淡去的指印,都在说同一个道理,有些种子,得等霜化了,雨落了,风停了,才肯露出芽来。
杨汝晴忽然碰了碰她的手肘,指着蒸笼盖:“你看,它自己鼓起来了。”周诗雨抬眼,只见笼盖被蒸汽顶得轻轻颤动,像颗正在跳动的心脏。她想起王奕在视频里说的:“等戈壁的雪化了,我们就把玉埋进土里,明年清明,说不定能长出会唱歌的芽。”
原来所谓“等”,从来不是站着不动,而是像这蒸笼里的面团,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着力,等风来,等雨落,等自己慢慢变成该有的样子。
蒸汽“噗”地顶开笼盖时,艾草香混着糯米甜漫出来,像个温柔的拥抱。周诗雨看着杨汝晴眼里的光,忽然抓起块刚蒸好的糕递过去,绿白相间的糕体上,还留着银杏叶的纹路,像给春天盖了个印章。“尝尝?”她笑,“这才是清明该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