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站的庆功宴还在继续,水晶灯的光透过香槟杯,在王奕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刚和第三拨祝贺者碰过杯,袖口的录音笔硌得手腕发疼,那是周诗雨的,早上她还攥着它在化妆镜前试音,说要把沪剧的赋子板融进《夜上海》的间奏。
王奕老师,这边请。有记者举着相机围上来,闪光灯突然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往侧台看了眼。往常这个时候,周诗雨总会躲在幕布后冲他挤眉弄眼,手里转着那支刻着字的银质钢笔。可现在,那里只有叠着的戏服,绣着的玉兰花瓣被风吹得轻轻颤。
听说诗雨老师临时离队了?最前排的女记者往前凑了凑,话筒快碰到他的鼻尖,诗情画奕从出道起就没分开过,这次单飞是有什么规划吗?
王奕的指节捏得发白。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南京,暴雨冲垮了户外舞台的电路,周诗雨咳得几乎站不住,却抓着她的手往雨里冲:走,去录雨打芭蕉的声!比任何效果器都真!那时她们的影子在积水里叠成一团,像两个摔不破的音符。
她去采风了。她笑了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广州的茶博城有位老师傅,能把茶气吹进三弦里,她非说要赶在春茶下架前录回来。
可这次比赛是你独自上台吧?另一个记者突然插话,笔尖在采访本上敲出急促的点,大家都知道,王奕老师出道以来更多负责幕后编曲和和声,突然挑大梁,有把握吗?这话像根细针,刺破了她强装的镇定。王奕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常年握着调音台推子,指腹上有磨出的茧,不像周诗雨的,指尖总带着松香,她总说她的手是和声手,能把最乱的杂音理成温柔的浪。
你听过榕树吗?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它的气根看着是散的,地下早缠成了网。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侧台那叠戏服上,我和诗雨的和声,从来不在台上那几分钟里。
记者们愣住了。王奕趁机往后退,转身时撞翻了侍者的托盘,玻璃杯碎在地上的脆响,像极了周诗雨某次唱破音时的慌张。他突然想起她总爱说的那句话:最好的和声,是连破音都能找到共鸣。
凌晨的高铁穿梭在雨幕里,王奕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外面的路灯连成模糊的光带,像他此刻的思绪。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护士发来的照片:手术室的绿灯亮着,门缝里泄出的光,在走廊地板上投下细长的条,像根没拉完的谱线。
他点开录音笔,里面有周诗雨改了七遍的《彩云之南》。她在某个气口处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这里等你填和声。王奕突然对着手机轻声唱起来,雨声敲打着车窗,替她补上了那个哮喘气口,严丝合缝得像排练过千百遍。
我等你平安归来,她对着屏幕里的绿灯说,指尖在玻璃上画出两个交缠的音符,咱们把广州的茶气,蒸成最久的韵。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混着铁轨的声,像首没写完的二重唱。王奕把录音笔紧紧按在胸口,突然明白有些舞台从不需要聚光灯,就像此刻,他的歌声混着她的呼吸,在千里之外的手术台上,织成了最坚韧的网。
广州的早茶铺子刚掀开竹帘,王奕就被虾饺的热气扑了满脸。他攥着周诗雨的采风笔记站在巷口,纸页上古老师傅爱用紫砂壶冲单丛的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蓝,像她某次在谱子上画的波浪线。
后生仔,要笼虾饺?穿白褂子的茶博士用铜壶往茶海里注水,周姑娘上周还打电话问候古老,说要学韩信点兵的手法,咳得直弯腰,却非要录冲茶的声。
王奕的心猛地一揪。她跟着茶博士走进茶博城,古老师傅正坐在酸枝木桌前,手里转着把茶针。丫头没来?老人抬眼时,烟斗里的火星亮了亮,她上次说要把哮喘气口融进茶韵,老身还等着听呢。
王奕把那饼凤凰单丛放在桌上,纸包上还留着周诗雨的指温。她……在录更重要的声音。她打开录音笔,里面立刻传出周诗雨的咳嗽,混着上次在上海录的雨打芭蕉,您听这个,她让我问问,像不像单丛的回甘?
古老师傅眯起眼听了半晌,突然笑了,茶针在茶饼上划出声:比回甘更有嚼头。他往紫砂壶里投茶,动作慢得像在数拍子,丫头总说自己的嗓子是,却不知老茶客喝的就是这口。
下午的骑楼街飘着荔枝香。卖荔枝的阿婆坐在竹凳上,竹篮里的桂味红得发亮,她看见王奕举着录音笔,突然用粤语喊:是周姑娘的搭档吧?她上次学唱咸水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还说这声比转音鲜
王奕蹲在阿婆身边,录下她吆喝的糯米糍~甜过糖~。尾音拐着俏皮的弯,像周诗雨总爱加的滑音。她教我认过荔枝,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哑,说桂味的核小,像她的气口,看着短,余韵长。阿婆往他兜里塞了颗荔枝,冰珠顺着果皮滚进掌心:替我告诉她,等她回来,我教她唱叹五更,保管那哮喘气口,比戏班里的花旦还俏。
比赛前一晚,王奕坐在珠江边的石阶上。手机屏幕里,周诗雨刚拆了纱布,说话还有点喘:《彩云之南》的间奏……用陈老撬茶饼的声,还有阿婆的吆喝……她突然咳嗽起来,监护仪的声里,她却笑着摆手,一一,你别慌,就当……就当我在后台给你合声。
王奕举着录音笔对着江面,潮声混着远处粤剧的弦乐,像无数双手在替他们排练。你听,她把手机凑近浪花,珠江在给你打拍子呢。屏幕里的周诗雨突然红了眼,指尖在被子上轻轻敲着,是《彩云之南》的前奏节奏。
比赛当晚的茶楼赛场,八仙桌后的茶客们正用茶盖敲着盅,银质茶托碰撞的声里,有人认出王奕:周姑娘呢?她的咳嗽声比三弦还提神!
王奕深吸一口气,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周诗雨的咳嗽声先钻出来,混着茶海流水的响,像她就站在侧台,正对着麦克风调试呼吸。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她开口时,刻意放轻了声线,让自己的中音像层软布,托着她留在录音里的气口,那是她练了无数遍的和声,把自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好让她的每个呼吸都能浮出水面。
程砚秋的传人阿阮穿着花衬衫从侧台走出,月白色的盘扣在灯光下泛着光。她的程派戏腔刚起,王奕突然抬手示意暂停,调出阿婆的咸水歌录音,刚好卡在周诗雨某个咳嗽的尾音上。这是诗雨选的间奏。她对着观众席说,指尖在调音台上轻轻一推,茶针撬饼的声混进来,像给旋律撒了把陈皮碎。
台下的茶客们突然拍起桌子,盖碗碰撞的脆响里,有人用粤语喊:这才是诗情画奕!少了谁都不成!王奕的眼眶热了,他低头看着调音台的波形图,两条线一高一低,像他和周诗雨的影子,在无数个深夜的排练室里,叠成不可分割的团。
唱到蝴蝶泉边时,她突然对着麦克风轻唱和声,故意留了个长气口,录音笔里的周诗雨恰好咳了声,那咳嗽带着笑意,像在说你看,我就知道你能接住。阿阮的程派戏腔突然拔高,裹着粤剧的乙反线,把两个声音卷成一团,像雪山融水流进珠江,清冽里飘着市井的热辣。
评委席上的粤剧名家突然放下茶盏:这和声,是渗在骨子里的。他指着屏幕上的波形图,王奕的声音像茶海,看似不起眼,却把周诗雨的每个气口都托得稳稳的,这才是诗情画奕的魂。
99分的红绸落下时,王奕把奖杯举过头顶,对着手机屏幕轻声说:听见了吗?你的茶气,我接住了。屏幕那头的周诗雨笑着点头,氧气管在鼻尖轻轻颤,像片被风吹动的茶叶。
珠江的晚风卷着茶沫掠过桌面,王奕摸着录音笔上的温度,突然明白所谓从不分开,从不是舞台上的形影不离。而是他能在千万种杂音里,准确找到她哮喘气口的位置,像陈老师傅的茶针,总能刺破最硬的茶饼,引出最甘甜的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