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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而煎熬的一夜终于过去。

当天边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厚重树冠,在林中投下零星破碎的光斑时,围坐在篝火余烬旁、几乎一夜未合眼的三人,都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夜,预料中的大规模夜袭并未发生。

然而,这并未带来丝毫轻松。那无形的、冰冷的窥伺感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盘桓在营地外围的黑暗之中,未曾靠近,也未曾远离。期间,又发生了数次小规模的、极其刁钻的试探:

有时是几块被无形力量抛掷而来的碎石,精准地砸向篝火,试图将其打散;

有时是几声凄厉扭曲、模仿人类哭嚎的怪叫从不同方向传来,扰乱心神;

最惊险的一次,是一股极其阴寒的、试图渗透进防护灵光范围内的“蚀魂冷风”,被陈淮安拼着才气再次耗损,书写《鄘风·相鼠》中的“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才勉强驱散。

这些骚扰强度不高,却恶毒无比,目的就是不让他们得到片刻安宁,持续地折磨他们的神经,消耗他们的精力。

“他娘的…这鬼东西…忒也歹毒!”郑大富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声音沙哑地骂道,他几乎一夜都紧握着弩箭,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显得异常萎靡,“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就跟咱们耗上了!”

陈淮安的脸色依旧苍白,虽然通过打坐和服用丹药,文宫内的才气恢复了大半,但神魂上的疲惫与一夜未眠的困倦却难以迅速消除,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它…似乎在等待我们自行崩溃,或者…将我们逼向某个它希望的方向。”

李昭然神色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文宫内的青莲缓缓摇曳,持续散发出清凉的气息滋养着他的神魂,使他保持了清醒与绝大部分战力,但他同样能感受到那股如芒在背的压力以及两位同伴状态的下滑。

“它很有耐心,而且…非常了解这片森林。”李昭然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渐渐褪去的黑暗,“但我们不能在此久留。白昼虽至,危机未减。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他做出安排:“大富兄,你状态最差,先进车厢休息。恢复体力要紧。淮安兄,你在车内调息,尽量恢复精神,随时策应。接下来一段路,由我来驾车护卫。”

郑大富这次没有推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车厢,脑袋刚一沾到软垫,鼾声便响了起来,可见其疲惫到了极点。

陈淮安也点头,进入车厢,盘膝坐好,闭目养神,手中却依旧握着灵犀笔,不敢完全放松。

李昭然亲自坐上驾驶位,抓起缰绳。他神识全开,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般扫描着前方与周围的一切,才气在体内缓缓流转,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马车再次启动,沿着那条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林间猎径,向着理论上应该是西边的方向前行。

晨光中的森林,并未显得比夜晚友善多少。光线依旧昏暗,浓重的雾气在林间弥漫,能见度很低。四周寂静得可怕,连清晨应有的鸟鸣虫叫都消失无踪,只有车轮碾过落叶和枯枝发出的单调“嘎吱”声,以及拉车的马匹不安的响鼻声。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

预想中那无休无止的、来自各种邪祟的袭扰,竟然…消失了。

一路行来,异常平静。

没有突然窜出的影蛇,没有隐蔽的陷阱,没有致幻的瘴气,没有吸血藤,更没有腐木傀或血瞳影蝠…

这种突如其来的“安全”,非但没有让人放松,反而让车厢内浅眠的郑大富和调息的陈淮安都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就连驾车的李昭然,眉头也越皱越紧。

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那如影随形的窥伺感,似乎也淡去了许多,变得若有若无,难以捕捉。

“怎么回事?那鬼东西放弃了?”郑大富被这诡异的寂静弄得睡不着,探出头来,疑惑地张望。

陈淮安也睁开眼,感受着四周:“并非消失…更像是…刻意收敛了?”

李昭然没有回答,只是更加专注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神识细致地扫过每一棵树、每一片苔藓、每一块石头…

没有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

没有任何隐藏的杀机。

甚至连原本弥漫在林中的那股阴邪之气,都似乎变得稀薄了许多。

道路…似乎也变得格外“顺畅”。虽然依旧崎岖,但几乎没有遇到需要绕行的巨大障碍。

这种“顺利”,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感。

马车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前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按照常理,他们应该已经走出了相当一段距离。

然而,李昭然心中的违和感却越来越强烈。

周围的景物…为何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棵被雷劈过、形状酷似狰狞鬼爪的古槐…

那片生长着罕见紫色苔藓的岩石群…

那个横亘在路上、需要小心绕过的巨大腐朽树根…

这些特征明显的地标,为何…仿佛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窜入李昭然的脑海!

他猛地一拉缰绳!

“吁——!”马车骤然停住。

“怎么了昭然兄?”陈淮安和郑大富都被这急停惊动,齐声问道。

李昭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向前方道路左侧的一片空地上!

那里,有一片明显被清理过的痕迹:几块石头围成一个圈,圈内是烧尽的柴火灰烬,灰烬旁还散落着一些啃干净的动物骨头和几个空的水囊…

这一切…无比眼熟!

郑大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发出一声见了鬼般的尖叫:

“操!!这…这他娘的不是咱们昨天晚上的营地吗?!那水囊是胖爷我扔那的!那骨头是胖爷我啃的!怎…怎么会?!”

陈淮安也是浑身一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他猛地推开车窗,难以置信地看向窗外!

没错!绝对不会错!

那作为屏障的几块巨岩…

那篝火的余烬…

那他们亲手布置、尚未完全失效的警戒铃线和机关绊索的残留痕迹…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他们辛辛苦苦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竟然又回到了昨夜扎营的原地!

“鬼…鬼打墙?!”郑大富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陈淮安也是手脚冰凉,喃喃道:“不是简单的迷路…是阵法!是极其高明的幻阵或者迷阵!扭曲了我们的感知,篡改了我们的方向!让我们…一直在原地绕圈子!”

李昭然面沉如水,他跃下马车,走到那堆灰烬旁,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尚有余温的灰烬。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看似正常无比的树林。

神识感知中,依旧没有任何明显的阵法能量波动…布阵者的手段,高明得可怕!并非依靠强大的能量强行扭曲空间,而是以一种更诡异、更隐蔽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的方向感与认知,甚至可能连拉车的马匹都一同被迷惑了!

“我们…从未真正离开过这里。”李昭然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而凝重,“从昨夜到现在,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前行’,恐怕…都只是在这片区域不断绕行的幻觉。那窥伺者…它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在夜间强攻,而是…将我们困死于此!”

此言一出,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三人!

他们不仅没有摆脱危险,反而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对方精心编织的、更加令人绝望的陷阱之中!

发现再次回到原点的残酷现实,如同一盆冰水,浇透了三人仅存的一丝侥幸。彻骨的寒意之后,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决绝。

“他娘的!玩阴的是吧?!想把胖爷我当驴耍?!没门!”郑大富双眼赤红,困倦与疲惫被强烈的愤怒驱散,他猛地从车厢里拽出那个装着压箱底宝贝的大箱子,哗啦一声打开,里面露出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机关零件和几个密封的陶罐。

“布阵?胖爷我就让你尝尝‘破阵犁’的厉害!”他咬牙切齿地开始飞快地组装起来,动作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却异常熟练。

陈淮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骇与无力感,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紧握灵犀笔,沉声道:“必须尽快找到阵眼!此阵能扭曲感知,迷惑五感,阵眼必然隐藏极深,且可能有邪物守护!昭然兄,我以‘明眸’‘清心’类诗文助你勘破虚妄,锁定阵眼方位!”

李昭然面沉如水,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与锐利。他跃上车顶,环顾四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诡异林地。文宫内,青莲剧烈摇曳,磅礴的神识如同潮水般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不再仅仅是感知生命气息,而是全力分析着每一寸空间之中,那细微到极致的能量流转规律与不协调之处!

“淮安兄,助我!大富兄,护法!”李昭然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

陈淮安笔走龙蛇,凌空书写!这一次,他书写的是《楚辞·卜居》中的名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但经他巧妙改动意境,聚焦于“察物之微,辨形之真”!

才气化作淡淡的、如同水波般的清辉,笼罩在李昭然的双眼之上!李昭然顿时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清晰,能量的流动轨迹、空间的细微扭曲,都隐约浮现出模糊的轮廓!

几乎就在同时——

攻击来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邪物袭击,而是源自阵法本身的、更加诡异难防的干扰!

地面突然如同波浪般剧烈起伏!坚硬的土石变得如同流沙,试图将马车吞没!

四周的树木开始疯狂移动、旋转,粗壮的枝干如同巨臂般横扫而来,遮挡视线,改变方位!

浓郁的、带有强烈迷失效果的灰雾凭空涌现,瞬间吞噬了所有光线,让人伸手不见五指,连神识感知都受到严重干扰!

无数尖锐的、由阴风凝聚而成的风刃,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激射而来!密度极高,虽不致命,却能轻易划破皮肤,带来刺痛与干扰!

这不再是攻击,而是全方位的、令人窒息的骚扰与压制!目的就是不让他们有机会静心寻找阵眼,活活将他们耗死、困死在这里!

“稳住!”李昭然一声低喝,周身浩然正气勃发,形成一道稳固的白色光罩,将马车笼罩其中,暂时抵挡住风刃和迷雾的侵蚀。但光罩在持续不断的攻击下剧烈波动,消耗极大!

“哼!想困死你胖爷?!尝尝这个!”郑大富大吼一声,将他刚刚组装好的那个造型古怪、如同一个带有多根尖刺的金属圆球般的机关——“破阵犁”,狠狠砸向前方不断起伏的地面!

那金属圆球一接触地面,立刻伸出数根高速旋转的钻头,发出刺耳的轰鸣,疯狂地向下钻去!同时,球体表面打开数个孔洞,喷出大量白色的、刺鼻的混合了破邪药粉与荧光粉的粉末!

粉末融入雾气与地面,暂时中和了一部分迷幻效果,并在能量流动异常的区域留下明显的荧光标记!而那钻头则粗暴地破坏着地下的部分能量节点,虽然无法彻底破阵,却成功地将不断起伏的地面暂时“钉”住了一小片,为马车争取到一小块稳定的立足之地!

“东南方!三十步外!那棵歪脖子柳树!能量汇聚有异!”李昭然借助陈淮安的“明眸”加持,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处不协调的能量涡旋,立刻指出!

“交给我!”陈淮安毫不犹豫,笔锋一转,书写《诗经·小雅·鹤鸣》另两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才气凝聚,化作一枚巨大的、闪耀着白光的虚幻磐石,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气势,轰隆隆地砸向那棵歪脖子柳树!

然而,就在磐石即将命中之际!

那棵柳树周围的空间一阵扭曲,竟瞬间与另一棵大树互换了位置!磐石砸了个空,将地面轰出一个大坑,却并未伤及阵眼分毫!

“阵法在自动变换方位!”陈淮安惊呼,脸色一白,才气又消耗不少。

“不止一处!西北!腐木堆!正北!巨石后!能量都在异常波动!阵眼在移动!或者…有多个伪阵眼!”李昭然语速极快,神识全力运转,艰难地捕捉着那在阵法掩护下不断变幻位置的真正核心!

敌人的手段极其狡猾!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只是不断地变幻、骚扰、迷惑!

迷雾再次浓郁!

新的风刃风暴生成!

地下再次传来剧烈的震动!

郑大富的“破阵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破坏,冒出黑烟失效!他骂骂咧咧地又掏出几个能暂时定住小范围地气的“镇地钉”狠狠砸下,同时用弩箭精准点射那些试图靠近马车、从雾气中伸出的由阴气凝聚的鬼爪。

陈淮安不断书写短章,时而以《邶风·柏舟》中的“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化作清风暂时吹散迷雾;时而以《卫风·伯兮》中的“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形成光盾抵挡风刃…他脸色越来越白,才气消耗剧烈,已接近油尽灯枯!

李昭然压力巨大!他既要维持防护光罩,又要全力感知分析阵眼,心神消耗极大!文宫中的青莲光芒都略微黯淡了一丝!

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活活耗死!

李昭然眼中厉色一闪,做出了决断!

“淮安兄!大富兄!助我定住这片空间一息!”他声如雷霆!

“好!”两人毫不犹豫,咬牙压榨最后的力量!

陈淮安喷出一口精血在灵犀笔上,笔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书写《鄘风·定之方中》全篇:“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磅礴的才气不顾一切地涌出,化作一道巨大的、璀璨的光柱,强行贯入脚下大地,试图暂时稳定住这片疯狂扭曲的空间!

郑大富则怒吼着将最后两枚刻满了符文的“镇龙钉”狠狠砸入地面,同时引爆了藏在车厢底部的最后几枚“震荡雷”!剧烈的爆炸冲击波和镇龙钉的符文之力合力,硬生生地将周围翻滚的地面与移动的树木暂时“定格”了那么一瞬!

就是现在!

李昭然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屹立于车顶,黑发无风自动,周身才气如同沸腾般奔涌!他并指如剑,以指代笔,引动文宫内青莲积蓄的浩瀚才气与诗魂之力!这一次,他并未书写完整的诗篇,而是将全部心神与力量,凝聚于李白《蜀道难》中那最具开山破壁之势的一句!

他口诵真言,声震四野,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斩断前路一切阻碍的决绝意志:

“地!崩!山!摧!壮!士!死!”

七字一出,石破天惊!

并非银白正气,而是一股霸道无匹、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惨烈开凿之力自他指尖迸发!璀璨的金色光芒混合着暗红的血气冲天而起,在空中凝聚成一柄巨大无朋、仿佛由无数开山壮士意志汇聚而成的虚幻战锤!

那战锤裹挟着“五丁开山”的悲壮与决绝,没有丝毫花巧,对准前方那一片被阵法扭曲、不断变幻的虚空,以最纯粹、最暴烈的力量,悍然砸下!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传遍山林!仿佛真的有一座无形大山被硬生生轰塌!

咔嚓!咔嚓!咔嚓!

众人眼前的空间如同摔碎的琉璃镜面般,浮现出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痕!裂痕之中,不再是扭曲的幻象,而是露出了阵法之后真实的林木景象!

那浓郁的迷雾、犀利的风刃、起伏的地面…所有阵法生成的异象,在这至刚至猛的一击之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崩解!

那枚隐藏极深、不断旋转、散发着邪异黑光的符文骨片阵眼,再也无法隐匿,暴露在裂痕的中心,被那恐怖的锤风余波扫中,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噗”的一声,彻底炸裂成齑粉!

随着核心阵眼被毁,整个幻阵如同失去了支撑的空中楼阁,轰然崩塌!

四周疯狂扭曲、移动的景物瞬间凝固,然后如同褪色的画卷般迅速模糊、消散!

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他们依旧身处老林子中,但周围的树木恢复了正常,不再移动。阳光透过稀疏了许多的枝叶洒下。而就在他们马车正前方不足十丈的地方,原本茂密得毫无缝隙的林木,竟如同被巨斧劈开般向两侧倒伏,露出了一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蜿蜒向前的幽深小径!

小径深处雾气朦胧,看不清通向何方,但确确实实是一条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仿佛被强行开辟出来的路!

“成…成功了?!”郑大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脸上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陈淮安直接跌坐在车厢里,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灵犀笔都差点握不住,显然透支过度。但他看着那条被“砸”出来的小路,眼中也露出了震撼与希望交织的光芒。

李昭然缓缓收回手指,周身澎湃的气息渐渐平复,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白。刚才那一下,几乎动用了青莲储存的大半力量,消耗不小,那霸道绝伦的一击也让他心神激荡。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条新出现的小路,神识仔细探查,并未发现明显的陷阱或邪气。

“阵法已破,但危机未除。”他沉声道,取出一枚恢复丹药递给陈淮安,“抓紧时间调息。这条路…未必是生路,但…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他看向小路深处,目光深邃。布下此阵的幕后之人,绝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这条突然出现的路,更像是一个新的“邀请”,或者…另一个陷阱的开始。

沿着那条被强行开辟出的幽深小径,马车谨慎地前行。出乎意料的是,这段路程并不长,且再未遇到任何实质性的袭击或阵法干扰。然而,那股令人窒息的、浓郁的邪异气息,却随着他们的深入,呈几何倍数般疯狂增长!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甜与腐朽混合的恶臭,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粘稠得仿佛能沾在皮肤上。四周的树木形态愈发扭曲怪诞,枝叶不再翠绿,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沉的墨绿色,甚至有些叶片边缘浮现出不祥的血色纹路。地面漆黑如墨,寸草不生,只有厚厚的、仿佛浸透了污血的腐殖层。

陈淮安强忍着不适,一边驾驭马车,一边低声默诵《论语》中的“仁者静”、“思无邪”等篇章,借助儒家浩然正气的意境,艰难地抵御着邪气的侵蚀,并缓慢地恢复着几近枯竭的才气。淡淡的白色才气光晕笼罩着他和缰绳,勉强维持着马匹的前行。

郑大富手持一柄新取出的、刻满了墨家破邪符文的短铳,紧张地警戒着道路两侧。他胖脸上再无平日里的嬉笑,只有全神贯注的凝重。他腰间挂着的几个小巧机关不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自动感应着周围过于浓烈的邪气波动。

李昭然屹立于颠簸的车顶之上,身姿挺拔如松。他目光如电,神识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全方位地扫描、分析着周围的一切。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所有的邪气都如同百川归海般,向着小径的尽头疯狂汇聚!那里,存在着一个极其强大、却又极度扭曲污染的邪恶源头!

终于,小径到了尽头。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但寸草不生,土地焦黑。空地的中央,巍然屹立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木!

这棵树并非参天摩云,但绝对是这片森林中最为高大、最为古老的存在!其主干极其粗壮,需要十余人方能合抱!树皮皲裂深陷,呈现出一种暗沉近黑的深褐色,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沧桑。

然而,此刻这棵古树却散发着滔天的邪气!其盘根错节、如同巨蟒般拱出地表的根部,不断“咕嘟咕嘟”地冒着浓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树下,堆积着厚厚一层枯黄腐败、同样缠绕着黑气的落叶!

顺着那被邪气染成漆黑的虬结枝干向上望去,三人目光猛地定格在了主干中上部!

那里,赫然镶嵌着一枚拳头大小、呈不规则多面体、散发着妖异血光的晶体!浓郁如实质的、粘稠的暗红色邪能,正源源不断地从晶体中涌出,如同无数条邪恶的血管般,深深地扎入古树的木质部,疯狂地侵蚀、污染着它的每一寸组织!那暗红与漆黑的色彩交织、蠕动,构成了一幅极其恐怖亵渎的画面!

“是墨血盟的‘蚀魂血晶’!”陈淮安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与愤怒,“最恶毒、最常用的逆种手段之一! 能强行污染生灵心智,扭曲其本质,将其转化为只知杀戮与破坏的邪物!”

更让三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古树的周围,密密麻麻地围拢着数十只形态各异的“怪物”!

仔细看去,那赫然是他们一路行来所遭遇过的所有邪祟!

通体漆黑、獠牙带毒的影蛇…

由焦黑枯木拼凑而成、滴着黑液的腐木傀…

双目赤红、獠牙外露的血瞳影蝠…

伪装成石头、利爪锋利的石魈…

以及更多奇形怪状、明显是由林中各种动物乃至精怪被污染后所化的扭曲存在…

它们此刻并未主动攻击,而是环绕着古树,对着闯入的李昭然三人,发出了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混合着痛苦与暴虐的嘶吼与咆哮!它们猩红的眼眸中,交织着对生者的憎恨、对血晶的恐惧以及一种扭曲的、试图“保护”身后古树的诡异执着!

李昭然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神识仔细探查,瞬间明白了大半!

“原来如此…”他沉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明悟与沉重,“这棵古树,并非邪物,而是…这片森林的精灵,是受害者! 这些围攻我们的精怪…也并非主动为恶,它们…原本应是守护这片森林,乃至与外界人类和睦相处的‘星妖’!”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龇牙咧嘴的精怪,继续向上望去。忽然,他眼神一凝!

在那被邪气污染得七七八八、显得死气沉沉的树冠顶端,竟还顽强地留存着一小根翠绿的枝桠!枝桠的末端,赫然悬挂着一颗硕大、饱满、呈现出诱人粉白色、散发着淡淡莹润光泽的桃子!这颗桃子周围缭绕着一圈极其微弱的、却纯净无比的清灵之气,艰难地抵抗着四周汹涌的邪气侵蚀!

“是桃树!这是一棵成了精的桃树!”李昭然道,“桃木本就蕴含辟邪正气,能修炼成精更是难得! 那颗桃子…是其一身精华所聚,也是它最后保持清明的希望所在!”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

那棵巨大的桃树粗壮的主干,突然剧烈地蠕动、扭曲起来!粗糙的树皮如同揉捏的面团般,艰难地勾勒出一张苍老、痛苦、扭曲的人脸轮廓!

那张由树木形成的“脸”,双眼的位置是两个巨大的、不断渗出黑色汁液的窟窿,“嘴巴”开合着,发出了极其虚弱、沙哑、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承受巨大痛苦的苍老声音:

“远…远道而来的…人族朋友…”

树精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周围那些躁动咆哮的精怪们,听到它的声音,竟奇迹般地稍稍安静了一些,虽然依旧龇牙低吼,但攻击性明显减弱,仿佛在聆听长辈的教诲。

树精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老朽…本是此林…一株普通桃树…得天地眷顾,日月精华…侥幸开启灵智,修行…千余载…成为此片林地的守护精灵…”

“这些孩子…”它“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扭曲的精怪,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痛苦,“…它们…曾是林中最活泼可爱的生灵…麋鹿、灵狐、山雀、甚至…还有几只调皮的木魅…它们伴我修行,我…为它们遮风挡雨…此地人族…亦常入林樵采渔猎…与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偶有伤病,彼此…还会相助…”

“直至…月前…”树精的声音陡然变得痛苦而愤怒,“一伙…身穿血红袍服、气息邪异的人…闯入此地…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需要…强大的生命能量…他们看中了老朽的修为…却又嫌弃…草木之精转化太慢…于他们无大用…便…便将那邪恶晶石…强行打入老朽体内…扬长而去…”

“这晶石…邪异无比…老朽…难以抗衡…灵智渐被污染…这些孩子…不忍见我受苦…前来自助…试图…取下晶石…却…反被晶石邪气侵蚀…沦落成…如今这般…只知杀戮与破坏的…怪物…”

“它们…攻击你们…非出本意…而是…邪气驱动…以及…一丝残存的本能…想要…保护我…驱逐…所有可能…伤害我的…外来者…”

“老朽…即将…彻底沉沦…届时…邪能爆发…不仅这片森林将…化为死地…恐怕…周边人族村落…亦将…遭受灭顶之灾…”

“故而…老朽…恳求三位…”树精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哀求与决绝,“趁老朽尚有一丝清明…请…斩杀老朽!以及…这些…早已无法挽回的孩子们! 彻底…摧毁那邪晶!绝不可…让其落入他人之手!”

说到这里,树冠顶端那根唯一的翠绿枝桠,轻轻摇曳。那颗纯净无瑕的灵桃,自动脱落,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缓缓地、稳稳地飞落到李昭然的面前。

“此桃…乃老朽…千年修为与生命精华所凝…更是…汇聚了此地…最后的纯净灵机…食之…可延寿一纪…于修行者…更能大幅提升吸纳天地日月精华之效率…虽不及…北方蛮族…天生与自然沟通之能…却也是…难得的造化…”

“此乃…老朽…唯一能拿出的…谢礼…亦是…赎罪…恳请三位…成全!”

话语落下,树精的“面孔”因痛苦而剧烈扭曲,黑色的汁液如同眼泪般不断从窟窿中涌出。周围那些被污染的精怪似乎感知到了它的悲恸与决意,再次发出了混合着痛苦、迷茫与暴虐的低沉嘶吼,却不再针对李昭然三人,而是无助地围绕着古树徘徊。

李昭然、陈淮安、郑大富三人,彻底沉默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悲伤。

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一路所遭遇的一切疯狂的袭击,其背后竟是如此惨烈而无奈的真相。

眼前的,并非需要铲除的邪魔,而是亟待解脱的受害者。

陈淮安眼眶微红,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灵犀笔,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天性仁善,此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愤怒。

郑大富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墨血盟的杂碎!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别让胖爷我碰上!碰上一个老子炸一个!” 他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树精痛苦的面容和周围那些扭曲却曾善良的精怪。

李昭然缓缓伸出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枚悬浮于空中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灵桃。桃子入手温润,蕴含着磅礴却温和的生命能量。

他目光深邃,望向那张痛苦而期待的树精面孔,又扫过那些徘徊低吼、早已失去本来面貌的精怪。

答案,早已注定。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凝而坚定,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人家…您的委托,我们…接下了。”

“我们会终结这场痛苦…并以墨血盟的鲜血…祭奠您和这片森林的安宁!”

此言一出,仿佛最后的审判落下。

那桃树精的“面孔”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神情。

而周围那些被污染的精怪,仿佛也感知到了最终时刻的到来,齐齐仰天,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混合着最后一丝本能恐惧与彻底疯狂的战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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