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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破庙惊天对决,白袍人出手打断血祭,重创乃至可能封印了那企图开启的“门”后,萦绕在嘉兴府上空那无形的阴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拨开。

最为显着的印证,便是赵天龙母亲的怪疾,竟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据伺候的丫鬟战战兢兢地回报,老夫人是在破庙方向传来那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后不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随即从口中喷出一大团粘稠腥臭的黑血,血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蠕动,落地即化作黑烟消散。之后,老夫人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眼中那疯狂暴戾的红光已然褪尽,虽然依旧虚弱,神智却已恢复了清明,只是对病中之事茫然无知,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消息传开,漕帮上下乃至整个嘉兴府知晓内情之人,无不将苏侍郎一行人视若神明。若非他们冒死揭开慈孤院与破庙的阴谋,打断邪法,老夫人的怪病乃至嘉兴府日后可能遭遇的更大灾劫,皆不可想象。

故此,当苏侍郎决定护送李昭然与王侍卫前往东南云梦大泽寻找药王谷时,赵天龙与整个漕帮,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与效率。

接风宴、谢恩宴、饯行宴…宴席连着摆了三天,几乎将嘉兴府最好的酒楼厨子都请了个遍。珍馐美味如同流水般呈上,窖藏多年的佳酿开了泥封任君取用。赵天龙更是恨不得将漕帮半副家底都塞进苏侍郎的行囊,从百年老参、灵芝雪莲等吊命灵药,到江南特产的鲛绡软甲、避水珠等奇物,再到成箱的金锭银票,应有尽有。

“苏大人!李公子!陈公子!郑老板!诸位是我赵家、是我漕帮天大的恩人!”宴席上,赵天龙举着海碗,眼眶泛红,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此去云梦,万里烟波,凶险难测!我老赵别的不敢说,船、人、钱,管够!已备下帮中最快最稳的‘飞云艨艟’,派了最好的老舵手和三十名精通水性的精锐弟兄随行听用!路上但凡有任何需求,只需到沿河任何一家挂‘蛟龙旗’的码头,亮出这块令牌,漕帮上下必倾力相助!”

他递过一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上面浮雕着一条踏浪翻云的蛟龙,正是漕帮最高等级的“客卿令”。

苏侍郎并未推辞,坦然接过令牌。她深知前路艰难,漕帮在东南水网的巨大能量将是不可或缺的助力。李昭然与王侍卫虽得星丹续命,伤势却依旧沉重,经不起太多颠簸波折。

宴席之上,李昭然勉强坐起,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些许清亮,只是文宫深处的隐痛让他时常蹙眉,气息也比往日微弱许多。他对着赵天龙拱手致谢,动作间仍能感到才气运转的滞涩与文宫的脆弱。陈淮安在一旁小心照料,不时为他布菜添汤。郑大富则彻底放开了肚皮,吃得满嘴流油,直呼“因祸得福”,但那双小眼睛里,也多了几分经历生死后的沉稳与感激。

王侍卫伤势更重,未能出席宴席,仍在静室由王医师精心调理,但性命确已无碍。

三日之后,一切准备就绪。

嘉兴城外,最大的漕运码头。一艘体型修长、线条流畅、通体用坚硬铁力木打造的“飞云艨艟”已然升帆待发。船首雕刻着咆哮的龙首,船身两侧各有八支巨大船桨,一看便知是兼具速度与稳定性的优良快船。三十名精悍的漕帮子弟肃立船板,动作整齐划一,眼神锐利,显然都是百战精锐。为首的舵手是一位年约五旬、面色黝黑、双手布满老茧的老者,人称“浪里蛟”刘老舵,据说闭着眼睛都能在江南水网中航行。

赵天龙亲自送至码头,身后是黑压压一片前来送行的漕帮子弟,声势浩大。

“苏大人!保重!李公子,陈公子,郑老板,保重!王姑娘那边放心,有我老赵在,断不会再有差池!”赵天龙抱拳,声音沉凝。

“赵帮主,嘉兴府后续事宜,尤其是慈孤院与破庙的后续清查,便有劳了。”苏侍郎还礼道。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防水披风,眼神冷静如初,仿佛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偶尔看向那艘艨艟战舰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份内之事!苏大人放心!”赵天龙重重点头。

没有过多的寒暄,苏侍郎率先登船。陈淮安和两名漕帮好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李昭然跟上。郑大富则指挥着最后几箱补给物资搬运上船,额头上忙出了细汗。

“起锚!升帆!”刘老舵一声令下,声音洪亮沉稳。

沉重的铁锚被绞盘拉起,巨大的硬帆吃饱了风,两侧十六支长桨整齐划一地插入水中。飞云艨艟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船身缓缓离开码头,劈开平静的河水,向着东南方向,渐行渐快。

岸上,赵天龙与漕帮众人久久伫立,直至船只变成视线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船行水上,速度极快。两岸景色由繁华的城镇逐渐变为青翠的田野、起伏的丘陵。运河水流平缓,船只行驶得颇为平稳。

李昭然被安置在船舱内最舒适的一间舱室里,透过舷窗,能看到外面飞速后退的岸景。他尝试运转了一下才气,文宫依旧传来阵阵刺痛,那裂痕如同精美的瓷器被强行粘合,脆弱不堪。他轻轻叹了口气,感受着其中那缕微弱的、似乎也因他重伤而陷入沉寂的李白诗魂,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如何,必须活下去,找到药王谷。

陈淮安坐在他旁边,正在翻阅一些关于云梦大泽的地理志异杂闻,眉头紧锁:“昭然兄,古籍有载,‘云梦泽,方九百里,烟瘴百里,水泽莫测,异兽潜踪,更有幻阵迷途,非有缘者难入其深’…星主虽指明药王谷在泽中,并给了听潮崖的线索,但想要找到,恐怕仍是难如登天。”

郑大富端着一碗参汤进来,正好听到这句,胖脸一垮:“啊?这么邪乎?那…那得加钱!等到了大泽边上的城镇,得多雇些本地的好向导!再买些辟瘴气的丹药,最好的罗盘!”

苏侍郎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口,她刚巡视完船体,确认了航行状态。听到几人的对话,她走了进来,目光落在李昭然苍白的脸上。

“云梦大泽确非善地。”苏侍郎声音平静,却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但既已有明确方向,便总有路可走。星主所言‘月圆之夜,星光指引’,便是关键。在此之前,我们需尽快抵达泽畔‘听潮崖’附近,并确保李昭然和王侍卫伤势稳定。”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飞速流逝的河水,眼神微凝:“而且,我有预感,破庙之事绝不会就此了结。那黑袍人虽被白袍人击退,但其麾下势力盘根错节,未必不会在我们前往药王谷的路上设下阻碍。此行,仍需万分警惕。”

她的话让舱内轻松的气氛顿时一肃。是啊,他们并非只是去寻医问药,更像是在从一场巨大的风暴边缘逃离,而风暴的核心,依旧在未知的黑暗中酝酿。

飞云艨艟破浪前行,载着众人的希望与隐忧,沿着纵横交错的江南水网,一路向着那片传说中浩瀚无边、神秘莫测的云梦大泽,疾驰而去。

云艨艟在“浪里蛟”刘老舵的精准操控下,如一条灵活的蛟龙,穿梭于江南密如蛛网的水道之中。得益于漕帮在沿途码头的畅通无阻和充足的补给,航行速度极快。不过数日,两岸的风光已悄然改变。

繁华的城镇、整齐的稻田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愈发茂密、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参天古木的枝桠虬结缠绕,如同巨人的臂膀伸向河面,垂落的藤蔓不时扫过船帆。河水也由之前的清澈或浑浊,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泛着墨绿光泽的颜色,水流看似平缓,水下却暗涌潜流,仿佛隐藏着未知的巨口。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湿热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和泥土的独特气息,这便是云梦大泽外围标志性的瘴疠之气。

船舱内,李昭然斜倚在靠窗的软榻上。他脸色依旧苍白,但得益于船上平稳的环境和漕帮精心准备的滋补药膳,精神稍好了一些。文宫深处的裂痕依旧顽固,每一次尝试调动才气都如同在布满碎玻璃的路上行走,带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并未放弃,每日坚持书写之前的李白战诗,不求引动剑意,只求以笔锋间的韵律和磅礴意境温养心神,稳固那被星力勉强粘合的文宫根基。陈淮安则成了他的“书童”兼护法,除了照顾饮食起居,便是埋头在一堆关于云梦大泽的卷宗笔记中,试图从那些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的传说和游记里,提炼出哪怕一丝关于“听潮崖”和“药王谷”的可靠线索。

郑大富是最忙碌的一个。他充分发挥了“钱袋子”和“后勤总管”的作用,每到一处稍大的码头停靠补给,他便带着几个漕帮好手下船,挥舞着金叶子,大肆采购。辟瘴解毒的“清心丹”、驱虫防蛇的“雄黄精粉”、坚韧耐磨的“水牛皮靴”、甚至还有几套据说能抵挡低阶妖物爪牙的“藤纹内甲”…各种物资堆满了船上的库房。他还特意高价聘请了一位曾在云梦泽外围采药多年的老药农随船做向导,虽然那老药农对泽心深处也知之甚少,但总归比两眼一抹黑强。

苏侍郎则是船上最沉静也最警惕的存在。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视野最好的前甲板上,目光如同鹰隼隼,不断扫视着前方越发迷离的水域和两岸幽深莫测的丛林。她周身的气息收敛至极致,但那股兵家武者特有的敏锐感知始终处于巅峰状态,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样气味、水流异常的波动、或是丛林深处那偶尔响起的、令人不安的兽吼禽鸣。王侍卫被安置在舱内另一间静室,由王医师寸步不离地照料,伤势虽无恶化,但心脉的脆弱依旧如履薄冰。

随着船只不断深入,水道开始变得复杂难辨。宽阔的主河道分出无数支流,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蜿蜒伸向雾气升腾的远方。水面上开始出现终年不散的薄雾,初时还能见度尚可,越往深处,雾气越浓,时常将船只完全包裹。湿热的瘴气也愈发浓郁,即便服用了“清心丹”,普通水手也时常感到胸闷气短。两岸的丛林幽深得如同墨染,参天古木下是厚厚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落叶层,不知掩埋了多少岁月。各种奇异、艳丽却剧毒的植物攀附缠绕,空气中飘荡着花粉的甜香,却暗藏致命的杀机。

“大人,前面就是‘鬼见愁’水道了。” 刘老舵走到苏侍郎身边,声音凝重,黝黑的脸上带着常年风浪磨砺出的沉稳,“这水道狭窄曲折,水下暗礁密布,水流湍急诡异,两岸山壁陡峭,常有落石和瘴气漩涡。过了这里,才算真正踏入云梦大泽的外泽区域。”

苏侍郎点点头,目光投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狭窄水道入口。两侧高耸的岩壁几乎遮蔽了天空,只留下一条昏暗的缝隙。水流在此处变得异常湍急,打着旋涡,发出沉闷的呜咽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奇异瘴气。

“减速,小心通过。所有人员戒备,留意落石和水下!”刘老舵经验丰富,沉稳下令。

飞云艨艟巨大的船桨缓缓收起,仅靠风帆和控制航向的尾舵,在刘老舵精妙绝伦的操控下,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小心翼翼地驶入鬼见愁水道。

船速骤然降低,湍急的水流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巨响。光线瞬间昏暗下来,只有岩壁顶端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潮湿冰冷的岩壁近在咫尺,上面爬满了滑腻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水汽混合着浓重的铁锈瘴气,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注意左侧!有落石!”了望台上的水手突然嘶声大喊!

轰隆隆——!

一块磨盘大小的岩石裹挟着碎石和泥土,从左侧陡峭的岩壁上轰然滚落,直砸船身!

“右满舵!”刘老舵须发皆张,怒吼着猛地扳动舵盘!

巨大的船身在湍急的水流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船头险之又险地向右偏转!

巨石擦着船尾左舷狠狠砸入水中,溅起数丈高的浑浊水花,巨大的冲击力让整艘船都剧烈摇晃起来!

“好险!”郑大富在船舱里被晃得东倒西歪,吓得脸色发白。

苏侍郎身形稳如磐石,目光却更加锐利。落石?在这常年人迹罕至的水道,落石并非不可能,但时机未免太过凑巧!

就在船只刚刚稳住,惊魂未定之时——

“水下!水下有东西!”另一个负责观察水面的水手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极度的恐惧!

只见船只左舷后方,那被巨石砸起的水花尚未平息的水面下,数道惨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快速上浮!

那不是活物!

那是几具高度腐烂、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它们被某种力量操控着,无视湍急的水流,僵硬却迅猛地伸出只剩下骨爪的手臂,死死抓住了船舷!更诡异的是,其中一具尸体的胸腔破开一个大洞,里面赫然镶嵌着一颗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布满血丝的浑浊晶石!

“水鬼!是水鬼!被邪法炼化的尸傀!”老药农惊恐地尖叫起来。

这些尸傀力大无穷,抓着船舷拼命摇晃,试图攀爬上来!船上顿时一片混乱!

“稳住阵脚!砍断那些爪子!”刘老舵临危不乱,厉声指挥。几名靠近船舷的漕帮精锐拔出分水刺和腰刀,狠狠劈向那些骨爪!

铛!铛!铛!

骨爪竟坚硬如铁,砍在上面火星四溅!更有甚者,那具镶嵌着血色晶石的尸傀猛地张开空洞的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

“呃!”离得最近的几名水手和漕帮子弟顿时如遭重击,头痛欲裂,动作一滞,差点栽进水里!

“妖孽!”苏侍郎眼中寒光爆射!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尸傀现身、精神冲击爆发的刹那,她已然锁定了那股操纵尸傀的邪恶意念源头——就在右侧岩壁上方某个被浓密藤蔓覆盖的凹陷处!

她身形不动,左手并指如剑,体内兵家煞气瞬间凝聚于指尖!一道凝练至极、近乎无形的真气破空而出,如同烧红的钢针,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入那片藤蔓之中!

“噗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从岩壁上传来。紧接着,藤蔓后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一股腥甜的血腥味混合着更浓烈的邪气弥漫开来!操纵尸傀的精神连接瞬间中断!

那几具攀附船舷的尸傀动作猛地僵住,眼框中的红光熄灭,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纷纷松手,沉入浑浊的水底消失不见。

危机暂时解除,船上众人惊魂未定。

“苏大人神威!”刘老舵抹了把冷汗,由衷赞道。

苏侍郎却并未放松。她走到被砍下的几段骨爪旁,蹲下身仔细查看。骨爪断裂处并非纯粹的骨质,而是混杂着一些黑色的、仿佛金属碎屑般的物质,以及一些干涸发黑、如同沥青般的粘稠液体。

“是‘血髓晶’和‘尸傀油’!”随船的老药农凑过来,声音颤抖,“这是炼制水行尸傀的歹毒材料!操控者…操控者必定是精于邪术的妖人!”

苏侍郎眼神冰冷。尸傀袭击,绝非偶然!黑袍血天妖的爪牙,果然已经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这云梦大泽的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静。

就在这紧张肃杀的气氛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右侧陡峭岩壁上方,一处被浓密藤蔓遮掩的凸起岩石后,一颗毛茸茸、方中带圆的大脑袋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

那脑袋上的毛发呈灰黄色,脸颊宽阔得离谱,仿佛被平底锅拍过一般。一双小小的、间距很开的眼睛半眯着,眼神里充满了某种与现场激烈打斗格格不入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三分好奇、三分审视、三分“就这?”的不屑,以及一分“打扰了”的漠然。

它那张扁平的脸上,仿佛天生就挂着一副看透了世间所有愚蠢行为、并对之表示无言以对的经典表情。它默默地、静静地凝视着下方河面上漂浮的几段残肢,以及那逐渐消散的涟漪,仿佛在进行一场严肃的田野观察。

片刻后,它似乎得出了“下面这群两脚兽和它们的‘水猴子’玩具打架水平一般,且并无食物可捡”的结论。那张极具辨识度的、仿佛写满了“无语”二字的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默默地、悻悻地缩回了脑袋,消失在藤蔓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深藏功与名。

“刘老舵,全速前进,尽快驶离此地!”苏侍郎站起身,目光投向水道前方那片更加浓重、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迷雾,“目标,听潮崖!”

飞云艨艟再次升起风帆,桨手奋力划动,在刘老舵的指挥下,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鬼见愁水道那压抑的咽喉。前方,水天一色,雾气茫茫,无边无际的云梦泽外泽,如同一片混沌初开的迷离世界,将整艘船缓缓吞没。

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杀机四伏。迷雾之中,方向难辨,前路莫测。

真正的云梦泽,用它独特的方式,向这些不速之客,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

飞云艨艟彻底驶离了“鬼见愁”水道那令人窒息的狭窄压迫,但前方的景象并未变得开阔明朗,反而更加迷离莫测。

真正的云梦泽外泽,如同一幅缓缓展开的、用浓雾与水色渲染的亘古画卷,带着原始、荒莽而又危险的气息,将船只温柔又冷酷地拥入怀中。

视线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那雾气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水面上缓缓流淌、聚散变幻。时而稀薄如纱,能隐约看见远处一片片星罗棋布、长满芦苇和怪树的沼泽滩涂;时而浓稠如乳,将整艘船紧紧包裹,连船首的龙首雕饰都模糊难辨,只能听到船桨划破水流的哗哗声和自身的心跳声。水汽极重,凝结在甲板、缆绳、每个人的眉梢发尖,带来刺骨的湿寒。

这里的河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无垠、深浅不一的水域。水下地形极其复杂,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可能下一秒就是深不见底的渊壑,或是隐藏着缠人水草的浅滩暗礁。“浪里蛟”刘老舵此刻将毕生绝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站在舵位,双目如电,耳朵微动,仔细倾听着水流撞击船体的细微声音变化,双手沉稳地操控着尾舵,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引导着船只在水域中曲折前行。他不时发出简短急促的命令,调整着风帆的角度和两侧船桨的节奏。

“左舷慢三分!右舷全力!前方有暗漩!”

“收主帆!靠桨力!水下有沉木!”

每一次命令都精准无比,让庞大的艨艟战舰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隐藏的杀机。

陈淮安捧着那张由老药农口述、他亲手绘制的简陋水道图,眉头紧锁。图纸上大片区域都是空白,仅有的标记也充满了不确定性——“疑似深潭”、“常有怪声”、“瘴气浓烈区”。当雾气稍薄时他试图通过观察日晕和记录船只航向、速度来估算位置,但在这片磁场似乎都有些紊乱、天地一片混沌的水域,一切推算都显得徒劳。

“我们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陈淮安对来到舱内查看李昭然的苏侍郎低声道,“而且这迷宫还在不断变化。刘老舵全凭经验在走,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转向,前方是生路还是绝境。”

李昭然靠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翻滚的雾气,轻声道:“天地之威,人力有时尽。但既入此境,唯有静心。淮安兄,不必过于焦虑。”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沉静。文宫的伤势让他无法动用才气,反而让他更清晰地感知到这片天地间流转的某种原始、磅礴却又混乱的能量。

郑大富穿着那套新买的、略显紧绷的藤纹内甲,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据说能“驱邪”的紫金铜钱,紧张地四处张望。他时不时掏出怀里的金表看看时间,又看看外面永恒不变的雾气,嘟囔着:“这鬼地方,时辰都不准了…刘老舵到底认不认得路啊?加的钱够不够啊…”

那位重金请来的老药农,此刻也面色凝重,他取出几株干枯的药草在火盆中点燃,散发出一种辛辣刺鼻的气味,勉强驱散着试图渗入船舱的湿冷瘴气。“大人,这外泽的雾气不简单,不光是水汽,还混杂了地底溢出的毒瘴和…某种能迷惑心智的阴气。久处其中,恐生幻觉,需得时刻保持清醒。”

他的话音未落多久,诡异的事情便开始发生。

先是值夜的水手声称在浓雾中看到了漂浮的、穿着古代服饰的幽影,唱着空灵诡异的歌谣。接着,有桨手在划桨时,感觉水下有冰冷滑腻的手掌触摸自己的手臂,拉起袖子却什么都没有。甚至有人在凌晨时分,听到雾中传来清晰的、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凄厉婉转,引人前去探查。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船员中悄悄蔓延。

苏侍郎下令加强戒备,轮换休息,并让王医师熬制了更多清心凝神的药汤分发给众人。她知道,这些未必全是幻觉,很可能是浓郁阴气和瘴气影响了人的神智,加之环境压抑,放大了内心的恐惧。当然,也可能其中确实混杂了一些云梦泽中固有的、不为人知的邪异存在。

这日午后,雾气稍稍稀薄了一些,能勉强看到百丈外的景象。众人发现船只正行驶在一片异常平静、水色漆黑如墨的水域。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浮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异香。

“是‘迷魂萍’和‘醉龙香’!”老药农脸色大变,“快!快离开这片水域!用湿布捂住口鼻!这香气闻久了会让人昏睡不醒,最终成为这片水域的肥料!”

命令迅速传达,众人纷纷撕下衣角沾水掩住口鼻。桨手们奋力划桨,试图尽快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船只周围那漆黑如墨的水面,突然无声无息地冒出无数气泡!紧接着,一根根粗壮如巨蟒、布满吸盘和粘液的墨绿色触手,猛地破开水面,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如同狂舞的魔鞭,狠狠抽向船舷和船帆!

嘭!嘭!嘭!

巨大的撞击力让船身剧烈摇晃!坚韧的船帆被触手轻易撕裂!有倒霉的桨手被触手卷住,瞬间拖入漆黑的水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水怪!是水下的巨妖!”刘老舵声嘶力竭地大吼,拼命扳动舵盘,试图让船摆脱触手的纠缠!

这些触手力量大得惊人,且滑腻无比,刀剑砍上去难以着力,反而容易被缠绕夺走兵器!

“瞄准吸盘和根部攻击!”苏侍郎冷静的声音响起。她并未急于出手,而是如同狩猎的豹子,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稳立不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水面,寻找着这头潜伏巨妖的本体核心!

陈淮安护在李昭然舱门前,脸色发白,但他迅速镇定下来,口中疾诵:“甲光向日金鳞开!”一道微弱的才气光芒笼罩住舱门,形成一层薄薄的防护——他虽无力正面战斗,但守护之念依旧能引动微末才气。

郑大富则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堆货物后面,死死抱着他的钱箱子,嘴里念念有词:“钱能通神!钱能通神!妖怪大人饶命,我给您烧金元宝啊!”

就在这时,苏侍郎动了!

她看准一根最为粗壮、正试图缠绕主桅杆的触手根部在水下隐约显现的瞬间!身影如电,避开另一根横扫而来的触手,足尖在湿滑的栏杆上一点,凌空跃起!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短刃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赤红色兵家煞气!

“破!”

一声清冷的低喝!短刃化作一道撕裂迷雾的赤虹,精准无比地刺入那触手与水面连接处的某个微微鼓胀的节点!

“嗷——!!!”

一声沉闷如牛哞、却又尖锐刺耳的痛苦嘶鸣从水底深处传来!被刺中的触手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瞬间瘫软萎靡!墨绿色的腥臭血液喷涌而出,染黑了大片水面!

仿佛被激怒,又或是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水下的巨妖彻底疯狂了!更多的触手疯狂拍打水面,掀起滔天巨浪!整艘船如同暴风雨中的树叶,随时可能倾覆!

苏侍郎身形在摇晃的桅杆和缆绳间借力腾挪,躲避着攻击,目光依旧冰冷锐利,寻找着下一次出手的机会。她知道,必须尽快找到其要害,否则船只一旦被拖入深水或掀翻,后果不堪设想。

这场人与泽中巨妖的搏杀,在迷离的雾气和漆黑的水面上,陷入了凶险的僵持。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远处一片浓密的芦苇荡阴影下,一艘狭长、低矮、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志的小舟,如同幽灵般静静漂浮着。舟上,几个模糊的黑影正冷冷地注视着飞云艨艟与巨妖的搏斗,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安排的戏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来自黑袍血天妖的威胁,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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