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终有尽时。月上中天,宾客们带着或微醺、或满意、或各怀心思的神情,陆续告辞离去。李宅门前,车马声渐稀,最终重归宁静。
李昭然、张管家、郑大富以及帮忙到最后的陈淮安,站在门口,望着空荡的巷口,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一场盛大的宴会,看似风光,实则耗费心神至极。
“总算是…圆满结束了。”张管家捋了捋有些散乱的胡须,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容,“公子今日应对得体,诸位大人尽兴而归,甚好,甚好。”
“是啊是啊!”郑大富抹了把额头的汗,胖脸上红光满面,“就是…就是胖爷我这腿都快站麻了!不过值!真值!瞧瞧那些大人走时满意的样子,咱李宅这招牌,算是立住了!以后在神都,嘿嘿…”他已经开始畅想未来商业版图了。
李昭然微微颔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今夜他饮了不少酒,虽未大醉,却也感到些许疲惫,尤其是应对那些层出不穷的“热情”时,更觉心累。他转身对张管家和留下的仆役们郑重一揖:“今夜有劳张伯,有劳诸位了!大家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仆役们连称不敢,恭敬行礼后,方才散去收拾残局。
回到略显凌乱却安静下来的内院,月光如水,洒在方才推杯换盏的桌椅上,平添几分清冷。
陈淮安看着李昭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昭然兄…”
李昭然看向他:“淮安兄,有话但说无妨。”
陈淮安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舍与坚定:“昭然兄,我…我打算明日便动身,回扬州一趟。”
李昭然微微一怔:“明日?如此匆忙?”
“嗯。”陈淮安点点头,“县试之期将近,我需早日回乡准备。此次…承蒙陛下恩赏,赐下黄金绸缎,我也想着…尽快送回家中。家母年迈,弟妹尚幼,这些赏赐…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他语气诚恳,眼中带着对家人的牵挂。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惭愧与渴望:“而且…昭然兄你也知道,我如今仍是童生。水阙云宫一战,我…我几乎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若非有你…我…我实在愧对‘同伴’二字。我必须尽快考取秀才功名,开辟文宫!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掌握诗词异象之力,将来…方能真正与你并肩而战,而非累赘!”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紧迫感与责任感。家庭的负担、对力量的渴望、以及不想拖累朋友的志气,交织在一起。
李昭然闻言,心中了然,更是涌起一股暖流。他拍了拍陈淮安的肩膀,郑重道:“淮安兄何出此言?若无你战帖相助,我等早已命丧怨龙坑。兄弟之间,何谈累赘?你志向坚定,我唯有支持!回乡备考,乃是正事。预祝淮安兄一路顺风,县试高中,金榜题名!他日神都再聚,我为你摆酒庆功!”
这时,郑大富也凑了过来,嘿嘿一笑:“就是!陈老弟,别瞎想!你可是咱们的‘移动书库’兼‘战帖发射器’!厉害着呢!回去好好考!胖爷我看好你!”他虽然说得粗糙,但鼓励之情真挚。
陈淮安感激地看了两人一眼,重重点头:“多谢昭然兄!多谢郑兄!淮安…定不负所望!”
郑大富转而看向李昭然,搓着胖手,小眼睛闪着光:“那啥…昭然兄,胖爷我…嘿嘿,也得回家一趟。”
“哦?大富兄也要回扬州?”李昭然有些意外。
“对啊!”郑大富挺起胖胖的胸膛,一脸得意,“胖爷我如今可是‘朝廷册封的昭信校尉’虽然只是个武散官没什么实权,但好歹也是正六品!这下子我那老爹看到我都得行礼!更何况还有女帝亲赐的皇商副选资格和神都旺铺地契!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能不回去跟我家老头子显摆显摆?让他整天念叨我不学无术!哼!看看!胖爷我跟着昭然兄混,可是混出大名堂了!”
他模仿着父亲的语气:“‘你个败家子!就知道玩木头!’——嘿!现在胖爷我玩木头玩出官身和皇商资格了!看老头子还不惊掉下巴!”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
李昭然和陈淮安都被他逗笑了。李昭然笑道:“原来如此。那是该回去让郑伯父高兴高兴。”
郑大富忽然又压低声音,贼兮兮地说:“而且…我家是扬州最大的盐商之一,老头子门路广得很。我回去也好打探打探消息,看看黑莲教那帮孙子有没有在江南一带搞什么小动作?咱们现在可是跟他们对上了,得多长个心眼儿!”
他这话,倒是显出了几分粗中有细。
听着两位伙伴都要返回扬州,李昭然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对扬州的思念之情。
扬州,是他文名初显之地,也是他踏入这波澜壮阔世界的起点。那里,也有他熟悉的风景,更有…值得感谢和牵挂的人。
姚彦姚大人!那位扬州府府尹,在他微末之时便赏识他,提醒他小心天师府,帮他撑腰,助他顺利参加乡试。这份知遇之恩,他一直铭记于心。如今自己得蒙圣眷,略有微名,理应回去亲自拜谢。
摘星楼的老掌柜!那位和蔼的老人,在他于摘星楼题诗后,对他多有照顾,提供了诸多方便。也该去探望一下。
还有…武明川,武大哥!那位在黑水村拼死护住他,自身却被煞气重创,一直留在天师府扬州分观疗伤的四品大宗师!不知他现在伤势如何了?是否已经苏醒?关于血衣侯府被屠的真相,自己已经从影蛇和后续调查中知晓了大半。这份沉重的真相,理应亲自告知这位忠心耿耿的侯府旧部,让他得以慰藉,也是对他坚守的告慰。
更重要的是…李昭然目光扫过陈淮安和郑大富。此行南下,路途遥远,虽已是官道,但也难保不会遇到什么意外。陈淮安文宫未开,郑大富虽有些机关之术,但战力有限。自己虽未完全恢复,但文宫内青莲已初步稳定,勉强能调动部分诗魂之力,有自己同行,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思及此处,李昭然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看向两位伙伴,微笑道:“淮安兄,大富兄,既然你们都要回扬州…那,不如我们同行如何?”
“同行?”陈淮安和郑大富都是一愣。
“嗯。”李昭然点头,“我在扬州亦有几位故人需要拜访答谢。姚彦姚大人的知遇之恩,摘星楼掌柜的照拂之情,一直未曾好好致谢。还有重伤的武明川武大哥,不知近况如何,我也甚是牵挂。而且…”
他语气转为认真:“此行路途不近,我们三人结伴而行,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大富兄方才也说了,黑莲教余孽未清,多一分谨慎总是好的。”
陈淮安闻言,眼中顿时露出欣喜之色:“昭然兄愿意同行?那…那真是太好了!”有李昭然在,他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
郑大富更是拍手叫好:“妙啊!昭然兄同去!那这趟回乡可太有面子了!嘿嘿,让我家老头子也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少年英才!说不定…还能蹭着昭然兄的名气,在扬州再谈成几笔大买卖!”他的商业头脑又开始转动了。
李昭然看着兴奋的两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说定了。张伯,”他转向老管家,“烦请您帮我们准备一下车马行装,我们明日…便启程南下扬州!”
张管家虽然有些不舍和担心,但见李昭然心意已决,且理由充分,便躬身应道:“是,公子。老奴这就去安排,定会准备妥当,确保公子一路平安。”
月色下,三人相视而笑。短暂的分别变成了再次的同路,目标——扬州!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李昭然、陈淮安、郑大富三人,辞别了张管家与一众仆役,乘坐着张管家精心准备的一辆宽敞坚固、内衬舒适的马车,由两名沉稳的鸾台外围车夫驾驭,悄然离开了神都永兴坊,踏上了南下扬州的道路。
马车出了神都,沿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南。初夏的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灌入车厢,令人心旷神怡。沿途可见农夫耕作,商旅往来,一派安宁景象。
郑大富趴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色,啧啧称奇:“嘿!这官家马车也就那样啊!比胖爷我来时坐的那辆马车差多了!”
陈淮安则有些心神不宁,手中捧着一卷《经义注解》,却久久未能翻页,目光望着窗外熟悉的江南水乡景色,近乡情怯与考试临近的双重压力,让他显得有些沉默。
李昭然闭目养神,文宫内的青莲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缓缓摇曳,吸收着天地间淡淡的文气,继续着缓慢的恢复过程。他心中则在梳理着接下来的行程:先送淮安回家,小住两日,然后一同前往扬州城…
一连数日,行程颇为顺利。或许真如他们所料,黑莲教主力在神都接连受创,玄真子携灵核遁走,急需时间蛰伏恢复,无力再沿途生事。一路平安,反而让经历过风浪的三人觉得有些…过于平静了。
这日午后,马车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丘陵地带。官道在此依着山势拐了一个大弯,路旁林木渐显茂密。
正在驾车的车夫忽然“咦”了一声,放缓了车速,低声道:“公子,前方路旁…似有异状。”
三人闻言,立刻警惕起来。李昭然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前方百丈外的官道拐角处,路旁的树林边缘,隐约有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活动,似乎正在往树干和岩石上刻画着什么。那些人穿着粗布麻衣,看似寻常樵夫,但动作间却透着一股阴森诡秘的气息,且周身有极淡的、令人不适的墨煞之气流转。
“是墨血盟的人!”李昭然眼神一凝,低声道。他对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
“墨血盟?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郑大富啐了一口,“他们在这荒郊野外搞什么鬼?”
陈淮安也紧张起来:“看他们的动作…似乎是在…布置某种邪阵?”
“管他搞什么鬼!”郑大富摩拳擦掌,小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正好闲得发慌,拿他们活动活动筋骨!昭然兄,你歇着!这几个小杂鱼,交给胖爷我和陈老弟练练手!”
李昭然感知了一下那几人的气息,最强不过八九品的修为,确实实力低微。他点点头:“也好。速战速决,小心些,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得令!”郑大富怪叫一声,直接从车窗窜了出去,身手竟颇为敏捷。陈淮安也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怀中那枚仅剩的“锐金”战帖,紧随其后。
那几名墨血盟逆种显然没料到在这官道旁会突然遇到袭击!听到动静,刚抬起头,就见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如同炮弹般冲来,手中还拿着一个黑乎乎的圆筒状机关!
“墨守成规·蜂鸣针!”郑大富大喝一声,按下机关!
咻咻咻——!
无数细如牛毛、淬了麻痹药液的钢针如同马蜂群般从圆筒中爆射而出,劈头盖脸地射向那几名逆种!
“呃啊!”
“什么东西!”
几名逆种猝不及防,顿时被射中不少,虽然不致命,但剧痛和麻痹感瞬间让他们动作迟滞,惨叫连连!
“金石为开·锐不可当!”陈淮安看准时机,激发了手中的“锐金”战帖!一道白金色的锐利才气附着于他随手捡起的一根树枝上,使其坚如钢铁,锋锐异常!他挥动树枝,如同持着一柄利剑,刺向其中一名试图反抗的逆种!
那逆种慌忙举起一柄刻着邪纹的短刀格挡!
咔嚓!
附着才气的树枝竟直接削断了那柄短刀,去势不减,在那逆种胸前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逆种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嘿!陈老弟,好样的!”郑大富赞了一声,又从百宝囊里掏出几个墨家“震地子”,如同扔石子般丢向剩下几个想跑的逆种脚下!
砰!砰!砰!
几声不大的爆炸,冲击波却恰到好处地将那几人震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
战斗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就结束了。五名墨血盟逆种,连像样的反抗都没做出,就全部被放倒在地,呻吟不止。
李昭然这才缓步走下马车,来到近前。他目光扫过那些被刻画在树干和岩石上的诡异符号,眉头微蹙:“这是…‘才思滞涩阵’的简化符文?虽效力微弱,但若遍布于考生途经之路,潜移默化下,确实可能干扰心神,影响临场发挥。”
他又在其中一名逆种身上搜出了一份简陋的草图,上面标注了附近几条通往扬州府城的要道。“果然…是想在县试期间,暗中捣乱,坏我大周文运根基。真是…龌龊至极!”李昭然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郑大富踢了踢地上呻吟的逆种:“呸!就这点本事,还想学人搞破坏?真是不自量力!昭然兄,怎么处理?”
李昭然沉吟片刻:“废了他们的修为,捆结实了,扔到前面驿站门口,让驿丞通知当地衙门处理即可。”他不想在此多生事端,耽误行程。
“好嘞!”郑大富熟练地拿出特制的绳索和药物,和陈淮安一起,很快处理完毕,将那几个瘫软如泥的逆种丢在了下一处驿站的显眼处。
这个小插曲,并未对三人造成任何麻烦,反而像是一次热身,让陈淮安和郑大富检验了一下近日所学,也让他们更加警惕墨血盟无孔不入的阴谋。
又行了两日,终于抵达了陈淮安家乡所在的县城。与繁华的神都相比,这座小县城显得宁静而朴素。
马车驶入一条狭窄却干净的巷子,在一处粉墙黛瓦、门扉略显陈旧的小院前停下。
陈淮安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激动与忐忑,率先跳下马车,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呀?”一个温和而略带疲惫的女声从院内传来。
“娘!是我!淮安!我回来了!”陈淮安声音有些哽咽。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衣着简朴、鬓角已染霜华、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口,正是陈淮安的母亲。她看到门外的陈淮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瞬间涌上泪花,颤抖着伸出手:“安儿?真是我的安儿回来了?!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
“娘!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陈淮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母亲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母连忙扶起儿子,泪眼婆娑地打量着,“瘦了…也黑了…但在外没受苦吧?”
这时,她才注意到儿子身后还站着两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以及那辆一看就非同寻常的马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安儿,这…这二位是…”
陈淮安连忙介绍:“娘,这两位是孩儿在神都的同窗好友,李昭然李待诏,郑大富郑公子。是他们一路护送孩儿回来的。”
“李待诏?郑公子?”陈母虽不太明白“待诏”是何等官职,但看二人仪态,便知绝非寻常百姓,连忙就要行礼,“民妇参见…”
李昭然和郑大富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伯母万万不可!我等是淮安兄的朋友,您是长辈,岂有向我等行礼之理?晚辈李昭然,见过伯母!”二人态度恭敬,毫无架子。
陈母见二人如此谦和有礼,心中稍安,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快…快请进!寒舍简陋,二位公子莫要嫌弃…”
这时,院子里又跑出来两个半大的小子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是陈淮安的弟弟妹妹,看到哥哥回来,都欢呼着围了上来,小院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陈淮安让车夫将从神都带回的赏赐搬进院内——那五百两黄金和五十匹苏杭绸缎,在陈家这简陋的小院里,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陈母和弟弟妹妹们看到这些,都惊呆了!
“安儿…这…这些是…”
“娘,这是陛下赏赐的。孩儿在神都…立了些功劳。”陈淮安简单解释道,语气中带着自豪,却也保持低调。
陈母闻言,更是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住地念叨:“老天保佑!陛下隆恩!祖宗积德啊!安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她拉着李昭然和郑大富的手,千恩万谢,感激他们对自己儿子的照顾。
李昭然和郑大富看着这温馨朴实的一幕,心中也颇为触动。
当晚,陈家虽简陋,却倾其所有,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陈母手艺精巧,家常菜肴也别有风味。
席间,陈淮安说起了接下来的打算:“娘,我此次回来,一是看望您和弟弟妹妹,送上赏赐。二来,也是要准备参加即将在扬州府城举行的县试。”
陈母连连点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娘知道你用功!只是…县试往年不都是在咱们县里考吗?怎么今年要去府城?”
陈淮安解释道:“娘,您有所不知。近几十年来,墨血盟、黑莲教等逆种文人势力猖獗,时常在各级科举考试中作乱,或暗杀考官学子,或破坏考场,甚至以邪术干扰考生心神,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造成了不少惨案。”
他语气沉重起来:“为了集中力量,加强护卫,确保科举公平与学子安全,朝廷早在二十年前便下令,将‘府试’、‘县试’、乃至最低一级的‘乡试’,都集中到各府府城统一举行。由府尹亲自主持,调派重兵把守,还请天师府高功暗中巡视。如此一来,虽耗费更大,学子奔波,但安全性大大提高。”
李昭然也点头补充:“正是如此。晚辈当年的童生试,便是在扬州府城考的。若非如此集中防护,恐怕也难以顺利进行。”
郑大富扒拉着饭菜,含糊道:“可不是嘛!要不然哪能让昭然兄这文曲星顺利下凡?嘿嘿!”
陈母这才明白过来,后怕道:“原来如此…还是朝廷想得周到!那…安儿你此去府城,定要万分小心!”
陈淮安笑道:“娘放心,此次有昭然兄和大富兄同行,相互照应,必无大碍。”他看向李昭然和郑大富,“昭然兄,大富兄,若是不弃,便在寒舍小住两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之后,我们再一同前往扬州府城,如何?我也正好趁这两日,最后温习一番功课。”
李昭然与郑大富相视一笑,欣然应允:“如此,便叨扰伯母了。”
于是,三人便在这宁静朴素的小县城暂住下来。陈淮安闭门苦读,做最后冲刺。李昭然则继续温养文宫,偶尔指导一下陈淮安的经义。郑大富则闲不住,逛遍了县城大街小巷,美其名曰“考察市场”。
两日后,一辆马车再次从陈家小院出发,载着三人,向着扬州府城的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驶入扬州府城,熟悉的街景扑面而来。相较于帝都神都的恢弘肃穆,扬州更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灵秀与市井繁华。河道纵横,画舫穿梭,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声鼎沸,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淡淡的茶香与脂粉气。
李昭然掀开车帘,望着窗外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昔日他怀揣微薄盘缠,以孑然一身来此赴考,于摘星楼题诗扬名,得遇姚彦赏识,又历经怨龙坑、黑水村诸般险境…如今重返故地,已是名动天下的御前待诏,诗成镇国的少年英才,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心境亦是大不相同。
按照计划,他们并未直接去府衙拜见姚彦大人,而是先寻一处落脚之地。李昭然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让车夫将马车驶向了那座熟悉的三层朱漆楼阁——摘星楼。
摘星楼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光鲜亮丽了。朱漆大门擦得锃亮,门前车马明显多了不少,进出的宾客衣着光鲜,谈吐文雅,楼内传来的丝竹之声也似乎更加清越。
马车在楼前停稳。李昭然、陈淮安、郑大富三人刚下车,立刻吸引了门口迎客伙计的注意。
那伙计打量了三人一眼,目光尤其在李昭然那身虽不华丽却气度不凡的苏绣锦袍上停留片刻,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正要上前招呼…
突然,他身后一个正在擦拭门槛的年轻杂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李昭然的脸,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中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李…李公子?!是您?!您回来了?!!!”那杂役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甚至带上了几分尖叫!
这一嗓子,不仅把迎客伙计吓了一跳,连楼内附近几桌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李昭然微微一怔,仔细看向那杂役,依稀有些面熟,似乎是当年他在楼里打杂时,同一个灶房帮工的小伙计,好像叫…阿吉?
“阿吉?”李昭然试着叫了一声。
“哎!是我是我!李公子!您还记得我?!”阿吉激动得脸都红了,手足无措,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楼内,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掌柜的!掌柜的!快出来!快出来啊!李公子回来了!李待诏回来了!!是李昭然李待诏回来了——!!!”
他这一通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整个摘星楼一楼大堂瞬间为之一静!所有宾客都停下了杯箸,愕然转头望向门口!丝竹声也戛然而止!
“李昭然?”
“哪个李昭然?难道是…那个题诗摘星、名动扬州的李昭然?”
“不止呢!听说在神都立了大功,被陛下亲封为御前待诏了!”
“诗成镇国的那位?!”
“天呐!他竟然回来了?还来了摘星楼?!”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那位青衫少年身上,充满了好奇、惊叹、与难以置信。
蹬蹬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只见摘星楼的老掌柜,连平日里最讲究的瓜皮小帽都戴歪了,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楼梯口。他一眼看到门口的李昭然,老眼顿时放出光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李公子!不!李待诏!真是您!您真的回来了!老朽…老朽不是在做梦吧!”老掌柜快步上前,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竟是要躬身行礼。
李昭然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笑道:“老掌柜,许久不见,您老身体可好?何必如此多礼?在下还是当初的李昭然。”
“使不得!使不得!这才多久啊!今时不同往日喽!”老掌柜执意微微鞠了一躬,拉着李昭然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好!好!精气神更足了!不愧是名动京华的李待诏!您在神都的事迹,早就传回扬州了!咱们扬州城,如今谁不知道您的大名?连带着咱们这摘星楼,都沾了您的光!生意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许多文人雅士,甚至外地来的客人,都指名要来咱们摘星楼,就为看看您当年题诗的地方!”
老掌柜说得眉飞色舞,与有荣焉。他环视一下周围好奇张望的宾客,朗声笑道:“诸位!诸位贵客!今日大家有福了!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诗道天才、陛下亲封的鸾台待诏、御前行走——李昭然,李公子!也是咱们摘星楼的骄傲!”
哗——!
大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叹和热烈的掌声!许多宾客纷纷起身,举杯致意。
李昭然无奈一笑,只得团团拱手还礼。陈淮安和郑大富在一旁,也是与有荣焉,笑容满面。
老掌柜热情地将三人请到楼上雅间,吩咐伙计送上最好的茶点。攀谈中,李昭然得知,自己当年题写《夜宿山寺》的那面墙壁,已被店家用琉璃罩精心保护起来,成了摘星楼最负盛名的“景致”。而“摘星楼”这个名字,也因他那句“手可摘星辰”而愈发响亮,无人不晓。
听闻三人欲在扬州小住,老掌柜立刻拍板:“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顶楼那间临河观景最好的‘摘星阁’,一直给您留着呢!还有旁边两间上房,给您这两位朋友!一切用度,全算小店的!李待诏能再次下榻小店,那是摘星楼天大的荣幸!”
盛情难却,李昭然三人只好笑着应承下来。这份故人之情,让他们心头温暖。
安顿好行李后,李昭然婉拒了老掌柜设宴接风的美意,独自一人,信步出了扬州城。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城外那座曾为他遮风挡雨的破旧山神庙。
越走越是荒凉。道路渐渐被杂草淹没,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终于,那座熟悉的小庙出现在视野中。它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了。庙墙倾颓得更厉害,屋顶的瓦片掉落大半,露出朽坏的椽子。院中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几乎将庙门都堵死了。唯有那尊泥塑的山神像,依旧沉默地端坐在残破的佛龛里,半边身子淋着雨,脸上斑驳脱落,更显凄凉。
李昭然拨开杂草,走入庙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烂和荒芜的气息。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早已熄灭的灰烬,但看上去已是许久之前的痕迹。
这里,似乎自他离开后,就再没有人来此落脚了。
他缓步走到当年自己栖身的那个角落,仿佛还能看到那个蜷缩在干草堆里、借着篝火微光刻苦读书的青衫少年。那时的他,前途未卜,身无长物。
如今,他功成名就,重返故地,却只觉得一阵物是人非的怅惘。
他在庙宇周围徘徊了许久,试图找到一丝那位神秘老翁曾存在过的痕迹。那位在他最困顿潦倒时,赠他干粮,指点他前往聚贤楼的恩人。
然而,除了记忆,一无所获。他甚至走到附近唯一的一个小村落,向村口晒太阳的老人打听。
“老丈,请问您可曾见过一位…独居在此庙附近,身材清瘦,可能…有些不寻常的老先生?”
那老农眯着眼,想了半天,摇摇头:“这座破庙?荒废好多年啦!除了偶尔有过路的乞丐躲雨,没见有什么人住。更没见着什么老先生…小哥,你怕是记错地方了吧?”
李昭然闻言,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失落与疑惑。
那位老翁,究竟是谁?是游戏风尘的隐士高人?还是…别的什么?他为何要帮助自己?又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将破庙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李昭然站在庙门前,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着他最初艰难与温暖记忆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缘尽于此吧。”他低声自语,转身离去,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
故地重游,摘星楼声名更盛,故人热情依旧;而荒庙却愈发孤寂,恩踪渺然难寻。这鲜明的对比,让李昭然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