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喜洲古镇地界时,车窗外的景色悄然变化。规整的田畴取代了起伏的山峦,阡陌纵横,绿意盎然。正值水稻生长的时节,大片大片的稻田在阳光下舒展着深浅不一的绿色,远远望去,确实如南风照片上所见,像一片片起伏的、柔软的绿色海浪,随风荡漾,充满了恬静而丰饶的田园诗意。
古镇入口处,白族特色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古老民居错落有致,青瓦白墙,彩绘的门楼和精致的木雕在阳光下显得古朴而生动。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稻香、泥土味,还有不知从哪家厨房溢出的、烤制面食的焦香。
一下车,郭安就自动切换到了“地接导游”模式。他大手一挥,指向不远处一座保存完好的深宅大院:“瞧见没?那是严家大院,典型的白族富商宅邸,里边儿的木雕、照壁、庭院格局,那叫一个讲究!喜洲以前可是茶马古道上的重镇,商贾云集,这院子就是当年的‘豪宅’代表!” 他介绍得虽然算不上多么文雅考究,但胜在气势足,信息点抓得准,配上他那副“我很懂”的表情,倒也别有趣味。
南风的注意力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吸引。她脖子上系着的丝巾在微风中轻扬,边缘偶尔露出下面骇人的淤青,但她自己似乎浑然忘却。她举着相机,眼睛像最精准的取景器,不断捕捉着感兴趣的画面:屋檐下精美的垂花柱,照壁上寓意吉祥的彩绘,巷子深处挑着竹篮走过的白族老奶奶,以及远处那一片无垠的绿色稻田。她时而蹲下,时而微微踮脚,寻找最佳角度,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镜头里的世界。那份纯粹的、对美与真实的捕捉热情,让她整个人在古镇温煦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林夏始终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手里提着那个便携包,目光却很少离开南风。当她为了一个角度往后倒退时,他会不动声色地伸手虚扶一下她的后腰;当她蹲久了想要站起来时,他会适时递过去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阳光有些烈的时候,他会提醒她补涂防晒,或者调整一下丝巾,更好地遮住脖颈脆弱的皮肤。他的照顾细致入微,却并不打扰她的兴致,像一道无声而稳固的影子,确保着她的安全与舒适。偶尔,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落在她丝巾偶尔滑落露出的淤青上,眉头会短暂地蹙起,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将手中的遮阳伞往她那边更倾斜一些。
文迪走在稍靠后的位置,步伐不疾不徐。他没有像郭安那样高声介绍,也没有像林夏那样贴身照顾。他的目光更像一个沉静的观察者,缓缓掠过古镇的飞檐翘角、斑驳的石板路、以及阳光下泛着油亮光泽的稻田。但他的注意力,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前方那个举着相机、轻盈移动的绿色身影所牵引。
他看到她为了拍摄墙角一丛野花而微微侧身时,脖颈曲线下那抹未能被丝巾完全掩盖的紫红淤痕,在白皙的皮肤和浅绿色衣领的衬托下,依旧刺眼。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移开,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在她挺秀的鼻梁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她的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那双总是清澈或沉静的眼睛,此刻却因为取景框里的发现而闪烁着孩子般明亮雀跃的光。一种奇异的对比在她身上显现——脖颈上的伤痕诉说着昨夜的危险与脆弱,而此刻的神情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与对世界的全然敞开。
文迪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当南风拍完一组照片,低头查看时,他会很自然地走到她斜后方,目光似乎也在欣赏她刚拍下的画面,实际上却是在用身体为她隔开偶尔经过的、可能无意识碰到她的游客。当郭安指着某个建筑滔滔不绝时,他会偶尔补充一两句更精确的历史背景或建筑术语,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南风听清,丰富着她的认知。他像一个最安静的同行者,用最不打扰的方式,确保着她的探索之旅能更深入、更安全,也……更被理解。
“嫂子!看那边!” 郭安忽然指着古镇边缘一条延伸向田野的轨道,兴奋地喊道,“小火车!咱们去坐那个!穿梭在稻田里,感觉绝对棒!”
南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列漆成明黄色、造型复古的小火车正缓缓驶来,在无边的绿色背景中,像一条快乐的毛毛虫。她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头:“好!”
四人朝着小火车站点走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喜洲的田野以它最宽阔温柔的怀抱,迎接着这四位带着昨夜微澜、今日却依然选择向美而行的旅人。郭安的咋呼,林夏的守护,南风的专注,文迪的静默,交织成一幅生动而和谐的旅途画卷,缓缓铺展在这片宁静的绿野之上。
明黄色的复古小火车“哐当哐当”地驶近,最终在简单的站台旁停下,像一只从童话书里跑出来的巨型玩具。车头冒着并不存在的、象征性的白色蒸汽(也许是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南风几乎是第一个跳上车的。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立刻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晨风瞬间吹乱了她的丸子头,几缕发丝飞扬。她毫不在意,睁大了眼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孩子般的开心与兴奋。“哇——!” 她发出一声轻呼,声音被风吹散,但亮晶晶的眼眸和上扬的嘴角诉说着一切。她举起相机,对着窗外迅速后退的古镇屋檐、近处摇曳的稻穗、远处如黛的苍山轮廓,不停地按下快门,嘴里还小声地自言自语:“这个光影……绝了!快看那片云!”
她的兴奋如此纯粹而有感染力,仿佛昨夜脖颈上的伤痛和惊惧从未发生。那片淤青在丝巾下,随着她探身的动作若隐若现,却丝毫无法掩盖她此刻焕发出的、如同这喜洲阳光般明媚的生命力。
郭安紧跟其后,一屁股坐在南风斜后方的座位,大喇喇地把手臂搭在椅背上,冲着南风探头探脑的背影,扯着嗓子,用他那特有的、痞里痞气的腔调喊道:“嫂子!注意安全!别把脑袋伸出去了!这火车虽然慢,撞上个树枝啥的,你这刚受过伤的脖子可受不了二次摧残啊!” 话是提醒,语气却满是戏谑。他转头又对旁边的林夏挤挤眼,“林夏,管管你家这‘脱缰的野马’!”
他自己也没闲着,掏出手机,不是拍风景,而是对着窗外做各种夸张的“拥抱大自然”的姿势自拍,或者拍南风专注拍摄的背影,嘴里还配音:“看!这是当代文艺女青年带伤坚持工作的感人画面!这是你郭哥在田园牧歌中思考人生的伟岸身影!” 他的搞怪冲淡了火车旅行可能带来的单调,车厢里因他而充满了轻松的笑声。
林夏自然坐在南风身边。他没有阻止她把身体探出去,只是伸出一只手,稳稳地、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是一个既给予自由又确保安全的姿势。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南风兴奋的侧脸上,看着她被风吹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睛,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与温柔。当南风因为某个特别的美景而激动地回头想跟他分享时,他会立刻迎上她的目光,认真地看着她手指的方向,然后点头,轻声说:“嗯,很美。” 或是“拍下来。” 他细心地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在她拍完照、缩回身子坐下时,他会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相机,检查一下电量,又递回给她;看到丝巾被风吹得有些松,他会伸出手,轻轻帮她重新整理好,指尖的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确保既遮住伤痕又不会让她感到束缚。他的守护无声而密实,像阳光一样包裹着她,给予她尽情探索的全部底气。
文迪选择了南风侧后方、隔着一个过道的位置。他没有像郭安那样大声说笑,也没有像林夏那样贴身照顾。他坐姿端正,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流动的风景,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赏这趟田野之旅。然而,他的关注却如同静水深流,无处不在。
他的余光,或者说他大部分未曾明示的注意力,始终萦绕在前方那个绿色的身影上。他看到她因为一个绝佳的拍摄角度而几乎要站起来时,身体会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在她失衡时出手(虽然林夏的手一直护在那里)。他看到她回头与林夏说话时,颈间丝巾滑落更多,那片紫红色淤痕在窗外绿野的背景下显得愈发惊心,他的目光会在那伤痕上停留一瞬,眸色微沉,随即迅速移开,望向更远处的稻田,下颌线却微微绷紧。
当小火车驶过一片特别开阔的稻田,金黄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入车厢,在南风兴奋的脸庞和飞扬的发丝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时,文迪的目光终于不再掩饰,静静地、长久地落在了她的侧影上。那目光里有什么?有对她生命力的欣赏,有对她能如此快从阴霾中走出来的隐隐钦佩,有对那刺目伤痕无法忽略的心疼,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被这明亮画面所触动的微澜。那是一种喜欢,不是占有,而是对美好事物本身纯粹的倾慕与珍视,希望其永远这般鲜活、明亮、不受伤害。
直到南风似乎察觉到长久的注视,微微偏头,目光即将与他相遇的刹那,文迪才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刚才那长久的凝望只是对风景的沉迷。他端起随身带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无声地吞咽下去,重新变回那个沉静、温和、有礼却带着距离感的同行者。
小火车继续在无垠的绿野中穿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车厢里,四种不同的情绪与存在方式和谐地交融:南风的兴奋是跳动的火苗,郭安的痞气是吹旺火苗的风,林夏的宠溺是环绕火苗的温暖壁垒,而文迪的关注,则是远处静默守望的月光,不争夺光亮,却始终在那里,映照着这份生动与美好。喜洲的田野在他们身后铺展,也在他们各自的心湖中,投下深浅不一的、明亮的倒影。
小火车慢悠悠地晃回起始站台,“哐当”声渐息。南风意犹未尽地从车上跳下来,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还亮晶晶地残留着穿梭田野的兴奋。她摸了摸肚子,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正伸着懒腰、嘴里念叨着“这玩意儿坐着还挺舒服”的郭安。
“郭安,” 南风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的雀跃,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喜洲粑粑,谁家的好吃?你肯定知道!”
郭安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刚才那点懒散劲儿一扫而空,挺直腰板,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你算问对人了”的得意与自信,还带着点他特有的、痞里痞气的炫耀。
“南风!” 他大手一拍自己胸口,嗓门洪亮,“这事儿你找我,那真是找对人了!喜洲粑粑满大街都是,但要说最正宗、最地道、最对味儿的那家——”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卖了个关子,看到南风眼巴巴望着他,才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还得是转角那家老字号!老板是我熟人,祖传的手艺,用的面、油、馅儿都有讲究,烤的火候那叫一个绝!走,带你去吃!”
他说着,大手一挥,就要在前头带路,那架势仿佛不是去觅食,而是要去完成一项光荣使命。
林夏在一旁看着,眼底带着笑意,对郭安这副“地头蛇”的做派早已习惯。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手帮南风理了理被风吹得更乱的丝巾,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颈侧完好的皮肤,温热的触感让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更加轻柔地将丝巾整理妥帖,确保遮好淤痕。他没有阻止南风的馋虫,只是低声叮嘱:“慢点走,别跑。尝尝可以,但辣的和太油的,要少吃。” 语气里的宠溺与关心溢于言表。
南风冲他甜甜一笑,比了个“oK”的手势,便迫不及待地跟上郭安的步伐。林夏摇摇头,也跟了上去,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
文迪默默跟在最后。他的目光掠过郭安昂首阔步的背影,落在南风轻快的步伐和因为期待美食而微微发亮的侧脸上。听到“喜洲粑粑”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仿佛这也在他关于此地风物的认知地图之内。当郭安开始吹嘘那家店如何了得时,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的、对郭安式夸张的无声回应。他的关注依然沉静,更多流连于古镇午后慵懒的光影和巷弄里生活的气息,但每当南风因为期待而微微蹦跳一下,或回头跟林夏说话时,他的视线总会及时地、不着痕迹地掠过,确认她无恙,然后便又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偶然。
郭安果然熟门熟路,七拐八绕,避开主街上那些招揽游客的店铺,钻进了一条更窄、生活气息更浓的巷子。巷子尽头,一家门脸不大、甚至有些陈旧的小店映入眼帘。门口立着一个传统的炭火泥炉,香气正从那里袅袅飘出——那是面食在炙烤中与油脂、空气发生的美妙反应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焦香和馅料的咸鲜,朴实却诱人。
“就是这儿了!”郭安像介绍自家宝藏一样,率先挑开印着蓝白扎染图案的布帘。
店里没什么装修,几张简单的木桌条凳,却坐了不少本地模样的食客,人人面前都摆着一两个金黄油亮的圆形粑粑,就着清茶,吃得满足。见郭安进来,正在炉边忙碌的一位系着围裙、面色红润的大婶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小郭来啦!还带了朋友?”
“王婶!老样子,四个!不,先来两个现烤的,给我这嫂子尝尝鲜!”郭安熟络地招呼着,自己拉开凳子让南风坐下。
很快,两个刚出炉的喜洲粑粑被端了上来。巴掌大小,圆如满月,表皮被烤得金黄酥脆,层层起酥,中心微微鼓起,散发着无法抗拒的热烈香气。南风凑近看了看,忍不住赞叹:“好香!”
郭安已经麻利地用手撕开一个,热气和更浓郁的香气迸发出来,里面是玫瑰糖和核桃碎混合的馅料,糖浆因为热度而微微流动,核桃碎清晰可见。“尝尝!小心烫!” 他把撕下的一角递给南风,自己已经大口咬向另一半,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吐出来,含混地嘟囔:“就是这个味儿!酥、脆、香、甜,绝了!”
南风小心地吹了吹,咬了一小口。外层酥脆得掉渣,内里却柔软有嚼劲,玫瑰糖的甜香和核桃的油润坚果香完美融合,热乎乎地熨帖着味蕾。她的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连连点头:“好吃!”
林夏看着她满足的样子,眼里满是笑意,自己也尝了一口,然后很自然地将手中那个咸口的(鲜肉葱花馅)粑粑掰开,将馅料更均匀、不那么油腻的一半递给南风:“试试这个,也好吃,但可能有点油。”
文迪也拿起一个,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吃相很斯文,目光偶尔会扫过南风因为美味而格外生动的表情,以及她颈间随着吞咽动作而微微起伏的丝巾。他吃得不多,似乎更享受这片刻的、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宁静。当南风被咸口粑粑里的花椒微微麻到,吐着舌头找水喝时,他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清茶往她那边推近一寸。
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在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炭火炉里偶尔爆出“噼啪”轻响,食物的香气与人声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店角落,四人分享着最朴素的当地美味。郭安的熟稔与豪爽,林夏无微不至的体贴,南风纯粹的快乐,以及文迪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关照,如同这粑粑的层次一般,丰富而和谐地融入了喜洲这个平静悠长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