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从容料理完城市生活的最后几桩琐事,如同拂去衣襟上最后一点尘嚣,辞去了那份从未真正点燃过她眼中星火的工作,只身来到了云南这座被群山温柔环抱的村庄。挚友秦鑫的倾力相助,让整个搬迁过程如溪水过石般顺畅无痕,仿佛连命运都在为她这迟来却坚定的转身,投下一束默许的光。
这里的村庄,是会让灵魂“啊”一声轻轻叹息的地方。
阳光是慷慨的,毫不吝惜地倾倒在无垠的田野上。玉米叶片在炙烤中蒸腾出清冽的草木香,那香气里竟还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大地喉间的微甜。南风缓步走着,目光被路旁烟叶田攫住——那些肥厚油亮的绿,在光下舒展成一片荡漾的碧海,散发出一种全然陌生的、近乎诗意的清香。她几乎要笑起来,这洁净的生命气息,竟与她记忆里那令人蹙眉的烟草味,源于同一株植物。
水声是这里的底色。近处溪涧叮咚如碎玉,远处江河的低吼沉在风里,山泉潺潺,瀑布隐约,它们交织成一部永无止境的自然交响,让她行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清凉的韵律上。天空是那种被反复洗濯过的、坦荡的蓝,衬得万物都镶上了一层宁静的金边。她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到自己唇角始终保持着上扬的弧度——来到这里后,笑,成了一件无需酝酿、自然而然的事。
那么,今天要做些什么呢?不如就把自己交给小路。她换上柔软的平底鞋,戴上一顶宽檐草帽,往素色帆布包里随意塞了瓶水。香云纱的连衣裙如水泻下,风过时,裙裾便温存地贴附又飘起,那种不被束缚的轻盈感,正是她灵魂渴慕已久的状态。
没有目的地,她便成了风本身,信步而行。乡间的公路坦然,容得下行人,也容得下偶尔慢吞吞驶过的车辆。她乐得在这样的共享里,成为一个移动的标点。
她走得慢,时常停下来。远山顶上堆着蓬松如棉絮的云,山脚下,白墙与原木结构的民居星星点点,像被孩童无意洒落的棋子,嵌在阡陌纵横的棋盘上。她的心仿佛被这景象温柔地清空了,又顷刻间被草木的丰沛气息填满。
路旁,一丛不知名的野花绊住了她的目光。她俯下身,用手机镜头轻轻靠近。屏幕上,那些纤薄的花瓣在微风中颤出近乎透明的弧度,每一片都舒展得认真而忘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只有风知晓的、寂静的狂欢。
她收起手机,闭上眼,微微仰起脸。风,便如最知情识意的指尖,拂过她的额角、脸颊与颈项。一粒汗珠正沿着她脖颈优美的曲线缓缓滑落,坠入衣领,在日光下闪出细碎的、生命本身的光泽。是的,此刻的南风,整个人在发光。
一阵略显钝拙的三轮车鸣笛声,将她从这片沉醉中轻轻摇醒。望去,一位包裹得只露出眼睛的大姐,驾着装满翡翠般烟叶的车,慢悠悠地、左摇右摆地从路上碾过,留下一道悠长的、清冽的植物尾迹。那姿态里有一种城里绝迹的、漫不经心的笃定。南风会心一笑。
“嘿,南风,一个人出来逛?”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她应声回头,看见林夏站在那里,眼里盛着浅浅的笑意。
南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山野的狡黠,唇角弯起一个不自知的、灵动的弧度:“不然……还应该有谁?”
她自己并未察觉,这放松之下流露的鲜活,像初融的雪水淌过青石,让她整个人都清澈明亮起来。她微微歪着头,午后的光线恰好慷慨地铺满她半边脸颊,柔和了轮廓,甚至照亮了肌肤上那些纤细的、柔软的绒毛,为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
这画面,不偏不倚,直直撞进林夏的眼底,继而更深地,撞进了他毫无防备的心口。
那感觉陌生又汹涌,像被一颗温热的石子精准地投入心湖,咚的一声,涟漪带着微疼的悸动瞬间荡开,漫过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失了章法地狂跳,周身的毛孔仿佛在刹那间全部苏醒,渗出细密的热意。他庆幸这天气足够炎热,能将这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悉数归咎于暑气。
“天……天气是挺热的,”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被阳光晒得有些发干,“你一个人逛,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他指了指身旁那辆略显可爱的粉色小电驴,眼神里混杂着明亮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让这个平日里沉静的年轻人,此刻看起来有种笨拙的生动。“上车吧,我带你四处转转,认认路,熟悉下地形?”
南风的目光落在那辆小巧的电动车上。记忆忽然闪回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每日坐在父亲摩托车后座,穿过街巷与晨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将前路交付给另一个人的体验了。再看林夏,他高瘦的身影骑在那抹粉嫩上,两条长腿稳稳地支着地,那姿态莫名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
在乡间小路上乘着电动单车穿行——这确是南风生命经验里崭新的一页。她没有犹豫,向前一步,轻盈地侧身坐上后座。长长的裙摆像一片云,被她顺手拢起,在膝间堆叠出妥帖的褶皱,动作大方而自然。然后,她的双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腰侧。
掌心下,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质衣料,传来他身体温热的实感,以及那瞬间不易察觉的、微微的紧绷。这触感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林夏的脊背。
他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那笑意如此自然,如此充沛地从心底漫上来,连他自己都暗自讶异——怎么会因为这样简单的靠近与触碰,胸腔里就仿佛被某种温软的、饱满的东西,一下子填得满满当当,涌起这般确切而无名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