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抱着那捧新采的荷花走进小院,小心地将它们平放在青石桌面上。正午的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南风抬头正要道谢,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目光——林夏整张脸像是浸过水,额前微卷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汗水顺着清晰的下颌线不停滚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的皮肤是那种常在户外劳作形成的健康麦色,此刻被汗水浸润,更显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光泽。白色棉麻衬衫的领口已被浸湿大片,紧贴在锁骨处,勾勒出精瘦而结实的线条。
他流汗的方式如此坦荡、如此酣畅,仿佛身体里藏着一口不竭的泉。南风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一种生理现象表现得如此……生动。这让他身上那种平日里沉稳可靠的气质,陡然添了几分鲜活甚至稚气。
“南风姐你别介意!”林灿清脆的声音适时响起,她笑嘻嘻地掏出一方素白手帕递给哥哥,“我哥这汗腺啊,大概全长在脸上了。从小到大都这样,夏天稍微动一动就跟洗了脸似的。妈常说他是咱们村的‘行走洒水车’!”
林夏接过手帕,有些不好意思地胡乱抹了把脸。可刚拭去的汗珠,转眼又从前额、鼻尖沁了出来。他无奈地朝南风笑了笑,眼角漾起浅浅的纹路,那笑容里有种介于成熟男性与爽朗大男孩之间的独特魅力:“这毛病确实挺吓人。小时候上课,老师总以为我哭了,其实就是在流汗。有一回数学老师还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悄悄问我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
南风闻言,眼底最后一丝惊讶化作春水般柔和的笑意。她转身走进屋内,取来一柄素面竹骨折扇,轻轻递过去:“这样扇扇风会舒服些。”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些不断沁出的汗珠,看着它们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这质朴甚至有些狼狈的生理特征,像突然揭开了这个沉稳青年不为人知的一面,让他从过于完美的“青年企业家”形象中跌落,反倒显出几分意外的真实与可爱。
林夏接过折扇,笨拙地扇了两下,风带动他汗湿的额发。“其实这也有好处,”他打趣道,声音因适才的劳作而略带低哑,“身体自带的降温系统特别管用,算是天然环保。”扇子摇动时带起的微风,也轻轻拂动了南风散在耳际的几缕发丝。
林夏这番自嘲让南风忍俊不禁,清浅的笑声像风铃般在小院里荡开。她望向正朝哥哥挤眼的林灿,只觉得这姑娘灵动得像林间小鹿,心里又添了几分亲切。
笑声中,几缕碎发从她额前滑落,轻抚过沾着泥点的脸颊。阳光恰好落在她含笑的眉眼间——她的皮肤很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瓷白,此刻因日晒和笑意泛着淡淡的粉。那些斑驳的泥渍非但不显狼狈,反成了最生动的点缀,衬得她那双沉静的眼眸愈发明亮,像雨后洗净的天空。林夏一时看得怔住——明明是这样凌乱的模样,可她周身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安然,仿佛自带一方静谧的气场,能让周遭的纷扰都沉淀下来。
“瞧我这副模样,实在失礼。”南风俏皮地举起沾满泥浆的双手,像展示什么艺术品般轻轻晃了晃,手腕纤细白皙,“若是两位不嫌弃,明日午后可否赏光来喝杯茶?让我好好赔罪。”她的指尖还沾着泥,举止却依然优雅自如,这份在窘境中依然保持的从容恬淡,让林夏想起雨后的荷花,越是经历风雨,越显清丽脱俗。
林夏看了眼天色,在石阶前停下脚步:“好。养殖场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今天我们就先告辞了。”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时眼里含着温和而睿智的笑意,“对了南风,晚饭若是懒得张罗,随时来家里吃。我妈今天做酸菜米线,都是自家腌的酸菜,爽口开胃。”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巧妙地将关怀包裹在随性的邀请里,分寸把握得极好。
说罢,他朝南风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坦荡,随即轻轻拉过还在朝南风挤眉弄眼的林灿,兄妹二人沿着青石板路渐渐走远。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健,即使刚刚经历一场劳作和“大汗淋漓”的尴尬,依然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
南风倚在门框上,望着那两个身影消失,这才转身回到院内。浴室里,她仔细地清洗着身上已经干涸结块的泥点,温热的水流带走疲惫。打理干净后,她换上一身宽松的浅灰色棉麻衣裙,依旧顶着湿漉漉的长发,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窗前的蒲团上。发梢的水珠偶尔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任由目光虚浮地落在院中那棵老树上,思绪放空。她更偏爱这样自然而然地风干,感受发间水分一点点蒸发时带来的细微凉意,仿佛时光也随着这份等待慢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着……
南风望着窗外天边的云,忽然想起什么。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给朋友和母亲的消息都简洁明了,单刀直入。发送完毕,她将手机轻轻搁在窗台上。发梢的水珠滴落在屏幕上,晕开细小的光斑。她一向如此——与人交往时习惯直接,觉得那些绕来绕去的客套最是消耗心力。这份在旁人看来或许过于清冷的处事方式,于她却是对真诚最朴素的理解。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窗玻璃上映出南风安静的轮廓,眉眼清淡如远山。
她走进院子。晚风拂过,石桌上的荷花轻轻摇曳。她俯身选出三朵最饱满的花苞,指尖轻抚过带着凉意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拨开层层花瓣,用樱皮细工的茶则撮出茶叶。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她仔细地将茶叶填入花心,再一瓣瓣将花瓣复原,用细棉线轻轻束好。三个花苞静静立在茶桌旁,像是守护着某个温柔的约定。
将剩余的荷花插进青瓷瓶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停在微微颤动的花瓣上,思绪飘远。
暮色四合时,胃里的空落将她拉回现实。南风换了件亚麻长衫,背上帆布包,循着导航往镇上开去。车子驶过蜿蜒的乡道,远处镇上的灯火如星子般渐次亮起。
她在一家装潢雅致的甜品店选了抹茶双层芝士蛋糕,看店员仔细地用冰袋包裹好。走出店门,晚风送来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不远处,街角的云吞摊正热闹着。南风被那热气腾腾的景象吸引,索性在角落坐下,点了一碗鲜肉云吞。
不过片刻,碗里空空如也。同桌的大叔看得有趣,操着浓重的乡音笑道:“姑娘吃饭真香,看着都开胃!”
南风赧然一笑,付过钱匆匆离去。
回到小院,将蛋糕仔细收进冰箱后,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她草草擦了把脸,便把自己埋进柔软的床褥里。窗外月色正好,荷花的暗香随风潜入,转眼她就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晨光初透,此起彼伏的鸡鸣将南风唤醒。她推开木窗,让清冽的空气涌进来,深深吸了一口——远处人家炊烟袅袅,这是她在都市从未闻过的、生活的味道。
午后要招待客人,她决定好好打扫一番。待一切收拾妥当,午阳正好斜斜地照进厨房。煮了半包水饺当午餐,她惬意地蜷进窗边的藤椅。团扇轻摇,蒋勋温润的嗓音在院中流淌。当听到“黛玉葬花”那段时,她不禁跟着轻声念出那些熟悉的诗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落在院中开始凋谢的栀子花上。
扇子停在胸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微微一怔。随即又释然。
林夏的声音伴着微风飘进窗来,带着几分清朗的笑意与洞悉的温和:“寂天菩萨在《入菩萨行论》里不是说过么?‘若事尚可救,云何不欢喜?若已不济事,忧恼有何益?’问题如果有办法解决,就不必担心;如果没有办法解决,担心也没有用。你何必为明天的事忧心?”
南风缓缓睁眼,只见林夏斜倚在门框上。午后的阳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换了件浅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在他带笑的眉眼间跳跃,那双眼眸深邃而明亮,此刻正含笑望着她,带着一种沉静的、善解人意的观察。
“门又没锁,直接进来便是。”南风直起身,望向他的身后,“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她暗自思忖,不知他已在门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那丫头临时被朋友约走了,特地让我带句话向你赔罪。”林夏信步走进院子,步履从容。他的目光掠过茶桌上含苞的荷花,眼神里流露出欣赏与了然,“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独自品尝那‘香韵尤绝’的荷花茶?看来沈复笔下的风雅,今日要亲眼得见了。”
南风这才想起待客之礼,连忙请他入座。茶香袅袅中,两人相对而坐。她小心地解开缠绕在花苞上的细线,花瓣层层舒展,露出其中浸润了一夜的茶叶。将茶叶倾入青瓷盖碗时,一缕清幽的荷香悄然弥漫开来。注入热水洗茶后,她轻揭碗盖细嗅,眼底泛起欣喜:“这次总算没有辜负这些荷花。”
林夏注视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执壶注水时稳而轻灵,有一种专注而沉浸的美。他忍不住赞叹:“看你沏茶的娴熟与静气,不像是新手,倒有几分‘茶禅一味’的意味了。”
“二十八岁才开始接触茶,不知不觉已经六年了,不过没有专门学过,自己喝着玩儿而已。”南风将沏好的茶汤斟入他面前的品茗杯,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微微荡漾,“尝尝看?”
林夏轻啜一口,茶汤在舌尖流转的瞬间,他微微阖眼细品,随即睁开,眼里有光闪过。“岩骨花香,这是很好的武夷岩茶底子,”他敏锐地品鉴道,“荷香的清雅没有掩盖茶之本味,反而添了一层幽远的韵味,像是……月下荷塘传来的隐约歌声。这窨制的火候把握得极好。”他的评点专业而不卖弄,显然对此确有见识。
“是秦鑫准备的。”南风也端起茶杯,唇角有淡淡笑意,“他的品味向来很好。”
“你和秦鑫是……”林夏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沿,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了几日,此刻终是问出了口,“这么问或许有些冒昧,若是不方便,不必回答。”他素来注重分寸,深知人与人之间该保持适当的距离。可面对南风,那些恪守多年的界限竟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他想了解她,了解她与这个世界的连接方式,这份好奇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这个向来沉稳的人,也感到一丝罕有的无措。
南风放下茶杯,釉色温润的杯底与檀木茶托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她抬眼看向林夏,目光清亮如水,坦然澄澈:“不会啊。我跟他,是十四年的莫逆之交。”
话音落下,她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而后突然倾身向前,清澈的目光直直望向林夏,带着一点探究的天真:“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夏被她突如其来的注视扰乱了呼吸。她离得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和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小小缩影。她身上有极淡的、混合了茶香与某种冷冽植物的气息。“好……好奇而已啊!”素来从容的声线里,竟难得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轻咳一声,试图找回平日的镇定,“只是觉得,能这样细心为你安顿一切的朋友,想必交情匪浅。”
南风却依旧不眨眼地望着他,茶香在静默中氤氲。十秒,二十秒……就在林夏几乎要溺毙在这片澄澈的注视里时,她忽然睁大眼睛,如梦初醒般轻呼:“我忘记给你拿甜品了,抱歉!”
她匆匆起身,素白的裙裾在转身时旋开一朵清荷。待她从冰箱取来抹茶蛋糕时,颊边还带着些许赧然的薄红。林夏望着她这般模样,不禁莞尔——方才那个沉静自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南风,转眼又成了这个会忘记待客细节、略带笨拙的邻家姑娘。这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交织,恰似春茶遇上山泉,散发出令人心折的、真实的韵致。
他接过蛋糕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指尖。那触感稍纵即逝,却在他心里激起细微的涟漪。
院外忽然传来卖豆腐花的吆喝声,悠长得像一首古老的歌谣,衬得小院里的时光愈发宁静悠长。林夏看着南风低头切蛋糕的侧脸,阳光在她细腻的皮肤上镀着一层柔光,她整个人像一幅笔触淡雅的水墨画,既有远山的疏淡,又有近水的温柔。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在他素来以理性与责任为主导的心间,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