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雨丝斜斜地织着,育苗圃的竹篱笆上爬满了嫩绿色的爬山虎,叶尖垂着的水珠被风一吹,就顺着藤蔓往下淌,在青砖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阿月蹲在后院的老瓦缸旁,手里攥着把长柄木勺,正小心翼翼地搅动缸里的黄豆——泡了整整七日的黄豆已经胖得圆滚滚,剥开豆皮,里面的豆瓣白生生的,带着股清润的豆香。
“可以捞出来了。”张叔拄着拐杖站在廊下,雨丝打湿了他的蓝布衫,却丝毫没影响他盯着瓦缸的专注,“泡到豆瓣能掐出白浆,就是正好的火候,再泡就该发黏了。”
阿月应了一声,把竹筛子伸进缸里,黄豆“哗啦哗啦”地落进筛子,带着的水珠溅在她的布鞋上,凉丝丝的。“太奶奶的《食记》里说,捞豆子得用竹筛,不能用铁的,说是铁气会败了豆性。”她一边把筛子往石阶上放,一边回头冲廊下笑,“当时还觉得是老讲究,现在倒觉得,老法子总有老道理。”
楚嫣然端着个陶盆从厨房出来,盆里铺着层干净的麻布,是昨天用艾草水煮过的。“张叔说蒸豆子得用木甑,”她把陶盆放在阿月旁边,雨丝落在她的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银,“我刚把甑子刷干净,灶膛里的火也烧起来了,就等你这豆子呢。”
林峰扛着木甑从柴房出来,甑底的竹篾还带着新劈的清香。“这甑子是李木匠新做的,”他把甑子架在灶上,动作麻利地往里面铺豆子,“比去年那个深三寸,一次能多蒸两斤。”
阿月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烫,灶膛里的松木块“噼啪”作响,把烟筒里的湿气都烘得暖暖的。“记得去年蒸豆子,你把甑子盖盖反了,结果豆子蒸得半生不熟,”她笑着往灶膛里塞了把干艾草,“张叔气得用拐杖敲了你三下。”
“那不是没经验嘛。”林峰挠了挠头,手里的木勺在甑子里扒拉着,让豆子铺得匀匀的,“今年我特意问了李木匠,他说木甑的盖得凸面朝上,这样蒸汽才能兜住,不然都从缝里跑了。”
雨渐渐大了,打在厨房的木窗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楚嫣然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本线装书,是从张叔那里借来的《齐民要术》,正翻到“作酱法”那一页,指尖在“豆黄必令极熟,熟则甘美,生则腥苦”的字句上轻轻点着。
“你看这儿写的,跟太奶奶的法子差不多。”她把书递给阿月,纸页边缘已经被雨水洇得有些发皱,“都是说豆子得蒸透,不然酱会发苦。”
阿月接过书,鼻尖萦绕着甑子里飘出的豆香,混着灶膛里的松木香,忽然觉得这些泛黄的纸页上,藏着的不只是法子,更是一代代人过日子的心思。就像太奶奶蒸豆子时,总爱在甑子角放片山楂叶,说是“能去豆腥,还带点酸香”,现在她们也学着放,果然蒸出来的豆子多了层清冽的回甘。
“差不多了。”张叔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厨房,手里拿着根细竹筷,往甑子里戳了戳,拔出时筷子上沾着的豆瓣已经软得能拉丝,“倒出来晾凉吧,等温度降到不烫手,就能拌曲了。”
林峰把蒸好的豆子倒进陶盆,热气“腾”地冒起来,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白雾,裹着浓郁的豆香漫了满厨房。阿月蹲在盆边,用木铲轻轻翻动豆子,指尖偶尔碰到发烫的豆瓣,就赶紧缩回来,惹得楚嫣然笑她:“跟你小时候偷吃刚出锅的红薯一个样,总改不了急脾气。”
“谁让这豆子香呢。”阿月也笑,想起小时候守在灶台边,太奶奶总把刚蒸好的豆子捞出来,拌点白糖给她当零嘴,说“小孩子多吃豆子,长得壮实”。那时的豆香里,总混着太奶奶围裙上的皂角味,是记忆里最踏实的味道。
雨停的时候,豆子刚好凉透了。张叔从里屋取出个陶瓮,瓮里装着去年留下的老酱曲,黑褐色的曲块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霉斑,散发着股独特的酒香。“这曲得用去年的老曲引新曲,”他用手把曲块掰碎,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就像发面得用老面肥,这样酱才能有根,味道才厚。”
阿月学着他的样子,把碎曲拌进豆子里,指尖触到微凉的豆瓣,混着曲粉的粗糙,有种奇妙的踏实感。“太奶奶说,拌曲得顺时针转三十圈,再逆时针转三十圈,”她一边搅动一边数着数,“说是能让曲粉匀匀地裹在豆子上,发酵时不偏不倚。”
“老辈人讲究多,却都是实在理。”楚嫣然蹲在旁边帮忙,把粘在盆边的豆子刮下来,“上次跟王婶学做馒头,她也说揉面得顺三逆三,说是‘顺为阳,逆为阴,阴阳和了,面才发得好’。”
林峰搬来个新的陶缸,缸底铺着层晒干的山楂叶,是去年深秋收的,红得像片小巴掌。“张叔说铺点山楂叶,能防酱发霉,”他把拌好曲的豆子倒进缸里,动作轻得像在铺棉絮,“还能添点果香味。”
豆子在缸里堆成个小山,张叔用木杵把表面拍平,再在中间挖个圆圆的坑,说这是“让酱透气的窍”。“发酵时会冒出热气,这坑能让气顺出去,”他用布把缸口蒙住,再压上块青石板,“接下来就等着了,天好时搬出去晒晒,雨天就搬回屋檐下,得像伺候孩子似的上心。”
阿月摸着陶缸的外壁,能感受到里面微微的暖意,那是豆子和曲粉在悄悄发酵,是生命在黑暗里积蓄力量的动静。她忽然想起太奶奶在《食记》里画的酱缸图,旁边写着行小字:“酱缸里藏着四季——春生曲,夏发酵,秋晒香,冬藏味,少了哪个季,都不成圆满。”
傍晚时分,夕阳把云染成了金红色,育苗圃的爬山虎被雨水洗得发亮,绿得能滴出油来。大家坐在廊下吃晚饭,粗瓷碗里盛着红薯粥,就着楚嫣然腌的萝卜干,简单却暖胃。
“等这缸酱成了,刚好赶上收新麦,”张叔喝了口粥,慢悠悠地说,“到时候做些麦酱,拌着新摘的黄瓜吃,绝了。”
“我还想学着做酱菜,”楚嫣然眼睛亮晶晶的,“太奶奶的《食记》里记着种‘酱黄瓜’的法子,说要选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腌三天,晒三天,再泡进酱里,要等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吃。”
“那得等好久。”小毛豆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手里攥着根山楂枝,枝上还挂着个没成熟的小青果,“我想早点吃。”
“傻孩子,”林峰刮了下他的鼻子,“好东西都得等,就像你种的山楂核,不得等明年才能发芽?”
小毛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山楂枝插在陶缸旁边的土里,说要“陪着酱缸长大”。阿月看着那根歪歪扭扭的山楂枝,忽然觉得,这育苗圃里的一切都在悄悄生长——缸里的酱在发酵,土里的种子在扎根,孩子在长大,连那些藏在旧书里、老缸里的时光,都在跟着往下走。
夜色漫上来时,陶缸静静地立在廊下,蒙着的布被晚风吹得轻轻颤动,像在呼吸。阿月最后看了眼那缸正在发酵的豆子,仿佛能听见里面细微的声响,是曲菌在蔓延,是豆瓣在蜕变,是新的故事正在老缸里慢慢酿成。
她想起太奶奶说的“日子就像酱缸,看着闷,其实里面热闹着呢”。是啊,那些看不见的生长,那些默默的等待,那些藏在时光里的耐心,终会在某一天,酿成满缸的香,让人想起时,心里都是踏实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