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晒得忆魂林的泥土泛起微尘。苏沐雪蹲在新碑的基石旁,用麻布仔细擦拭着碑面上的刻痕,指尖划过“三族共守”四个大字时,能感受到石质的微凉——这是楚家铁匠铺用云崖的青石打磨的,石面光滑如镜,连阳光都能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斑。
“往左挪半寸!”楚嫣然站在碑旁,手里举着根竹尺,正指挥伙计们调整碑的位置。她穿着件靛蓝短褂,风刃别在腰后,刃尖的反光在碑面上跳来跳去。“仲裁者说了,碑得正对忆魂林的主脉,这样每年春分秋分,日头能正好照在‘共守’两个字上。”
林峰背着药篓从泉眼边走来,篓里装着刚采的艾草和薄荷,要用来给新栽的幼苗驱虫。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个陶罐,里面是用望海岛海泥和老林草木灰混合的基肥,罐口的麻布上还沾着点暗红的印记——是忆魂木的汁液,按海伯教的法子,用来给新苗做标记再合适不过。“新苗的坑挖好了?”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把土,土粒里混着细碎的贝壳,是从望海岛带回的沙,“得比老苗深半尺,海泥重,深点才稳当。”
新碑的基石是三族合力铺的:楚家的伙计们用撬棍把青石挪到位,石缝里塞着浸过桐油的麻丝,防雨水渗进去;林家的药童们在基石周围撒了圈驱虫草的粉末,是林峰按《航海药录》配的方子,能防蚁虫蛀石;苏家的绣娘们则在碑座上摆了个陶瓮,里面装着三族的信物——楚家的铁锚碎片、林家的松纹玉佩、苏家的银梳残片,瓮口用红绸封着,绸带在风里飘得像团火苗。
苏沐雪从帆布包里掏出《忆魂林记》,翻到“新碑”那一页,上面画着碑的草图,旁边记着楚嫣然的话:“碑高六尺六,取‘六六大顺’,宽三尺三,合‘三三见九’,三族各占一尺”,还有林峰补的批注:“碑后要留三尺空地,种望海岛的忆魂木新苗,老木笔记说‘碑护苗,苗养碑,才是长久计’”。她指尖划过纸页,忽然发现夹在里面的半张纸,是望海岛上海伯画的幼苗养护图,图上用红笔标着“每月初三浇海水半瓢,混着老林的泉水,能让根须记着两处的土”。
立碑的时辰定在午时三刻。楚家族长楚铁山捧着太爷爷的铜锤,站在碑前的石台上,锤身上的鹰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当年立老碑,你太爷爷就是用这把锤,”他把铜锤递给楚嫣然,“一锤定音,说‘三族的事,就像这碑,立了就不能倒’。”
楚嫣然接过铜锤,锤头的温度烫得手心发麻。她深吸一口气,抡起锤子往碑座的固定楔上砸——“当”的一声脆响,震得周围的树叶簌簌落下,惊起几只麻雀。锤声在林子里回荡,像在回应二十年前望海岛的钟声。
“该刻名字了。”苏家族长苏绣娘展开一卷红绸,上面用金线绣着三族祖辈的名字,楚家太爷爷的“楚”、林家太爷爷的“林”、苏家太奶奶的“苏”,每个字都绣得庄重。“老规矩,祖辈名刻左边,你们的名刻右边,中间空着,留给后来人。”
林峰握着刻刀走到碑前,刀是楚家新打的,刃口锋利如镜。他先刻下太爷爷的名字,笔画沉稳有力,与护心镜里的笔迹几乎重合;楚嫣然接着刻楚家太爷爷的名,刀风带着股英气,刻痕比林峰的深半分;苏沐雪最后刻太奶奶的名,指尖微微发抖,却把“苏”字的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像条银线,与碑上的红绸遥相呼应。
轮到刻自己的名字时,三人忽然都停了手。楚嫣然看着碑上祖辈的名,忽然笑了:“当年他们刻名时,是不是也跟咱们一样,手心里全是汗?”
“肯定是。”林峰用布擦了擦刻刀,“我爹说,守林人刻名,不是留个记号,是把自己的名字,跟这林子、这碑、这三族的事,绑在一块儿了。”
苏沐雪摸着碑面的光滑处,那里将刻下她的名字。她忽然想起奶奶日记里的话:“名字会老,但刻在石头上的念想不会,就像忆魂木的年轮,一圈圈长,总能接住新的故事。”她拿起刻刀,稳稳地落下第一笔。
午时的日头正烈,把三人的影子钉在碑前的泥土里。新苗的坑已经挖好,深不见底,里面铺着望海岛的沙和老林的土,林峰正往坑里撒基肥,海泥的腥气混着草木灰的暖香,在空气里缠成一股新的味道。楚嫣然用风刃削了根竹杆,插在坑边当标记,竹杆上缠着她的红绸带,与碑座的红绸连成一线。
苏沐雪把望海岛的忆魂木种子捧在手心,种子带着海腥味,表皮的褶皱里还嵌着细沙。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种子放进坑底,再盖上一层混合土,指尖压实泥土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掌心发烫——是那半块银梳,不知何时从帆布包里滑了出来,正贴着种子的位置,银霜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是太奶奶在看着呢。”她轻声说,眼眶有些发热。
楚嫣然往坑边培土,土块敲碎的“簌簌”声里,她忽然发现泥土里混着些银末——与望海岛沙滩上的银末一模一样,想来是银梳的碎屑,跟着种子一起进了土。“苏家的银真能认路,”她笑着用手拢了拢土,“连碎末都知道往新苗根上凑。”
林峰给新苗浇了第一瓢水,用的是泉眼的活水混着望海岛带回的海水,水瓢落下时,激起的水花溅在碑面上,顺着刻痕往下流,像给名字镀了层水膜。“老木的笔记没骗人,”他看着水渗进泥土的纹路,“海泥遇淡水会发涨,正好能把种子裹得严实。”
立碑的仪式结束时,各族的子弟都围了过来。楚家的孩子们在碑前的空地上追逐,手里举着小铁锚模型,是楚铁山给他们打的;林家的药童们给新苗系上驱虫草药束,嘴里念着林峰教的口诀;苏家的绣娘们则把新绣的幡子挂在碑后的竹杆上,幡子上的三族图腾在风里招展,与望海岛带回的三角旗遥相呼应。
苏沐雪翻开《忆魂林记》,在新的一页画下立碑的景象:阳光下的青石新碑、碑前的三人影子、坑底的新苗种子,还有那半块嵌在土里的银梳。旁边写道:“立夏立碑,新苗入土。祖辈的名字在左,我们的名字在右,中间的空白处,正等着后来人的笔迹。原来传承从不是重复过去,是让新苗的根,顺着老碑的纹,往更深的土里扎。”
楚嫣然扛着铜锤往回走,锤身上的鹰纹映着新苗的方向,她忽然回头喊:“明年这时候,咱们来给新苗量身高!”
“再带望海岛的海水来!”林峰扬了扬手里的空陶罐。
苏沐雪笑着点头,把《忆魂林记》抱在怀里。风吹过新碑,带着刻痕里的凉意、新苗的潮气、还有远处忆魂林的草木香,在每个人的鼻尖打了个转,像在说:“等着吧,明年的新苗,定会带着两家的土,长得比谁都高。”
远处的年轮棚里,那三株老苗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在朝新碑的方向招手。而新碑下的泥土里,望海岛的种子正吸足了水,在银梳碎屑的陪伴下,悄悄鼓胀起嫩芽——那是属于这个夏天的新故事,刚写下第一笔,就已经注定要长成参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