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苗圃的晨雾还没散,阿月已经踩着露水走到了玻璃棚前。今天的雾特别浓,像太奶奶画信里描述的“南洋晨雾”,白茫茫的一片,把竹篱笆、青石板、甚至远处的河湾都晕成了淡墨画。她伸手推玻璃棚的门,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把手,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是楚嫣然在给可可幼苗浇水,壶嘴流出的水在雾里连成细弱的银线,落在土里没溅起半点水花。
“醒啦?”楚嫣然回头,发梢沾着雾珠,像缀了串碎钻,“快看你那盆‘霞云缀’,昨晚又开了两朵!”
阿月凑过去,玻璃棚角落的“霞云缀”确实舒展了新瓣,粉白渐变的花瓣在雾里半隐半现,像浮在云里的花。这是三个月前用太爷爷留下的花种播的,当时大家都说“未必能活”,现在不仅活了,还成了棚里的“花王”,枝蔓爬满了半面墙,每次开花都能引来一群蜜蜂。
“张叔说,今天要给圃里的老物件做个‘百章纪念’。”楚嫣然放下水壶,指着棚中央的木台,“他一早就在仓库翻东西,说要把最有故事的都摆出来。”
阿月刚走出玻璃棚,就看见张叔拄着拐杖站在仓库门口,身边堆着几个木箱,雾气在他银白的胡须上凝成小冰晶。“快来搭把手,”老人招手,“这箱子里的东西,能串起育苗圃的大半辈子呢。”
第一个箱子打开,露出个褪色的蓝布包,里面是本泛黄的账册——是太爷爷当年的育苗记录,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用毛笔写着“民国二十三年,可可苗存活率七成”“民国二十五年,玫瑰扦插成功”。张叔用软毛笔蘸着清水,轻轻刷过纸页:“你太爷爷当年就是靠这本账册,把个荒坡变成了育苗圃,那时候可没现在的温室,全靠天吃饭,每棵苗都金贵得很。”
第二个箱子里是件粗布马甲,领口磨得发亮,口袋上缝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这是你爷爷的,”张叔的手指抚过补丁,“他年轻时在圃里干活,被荆棘划破了口袋,你奶奶连夜缝的,说‘男人干活的衣服,得结实’。后来你爷爷总穿这件,说‘带着你奶奶的针脚,干活都有劲’。”
阿月忽然想起小时候翻相册,爷爷穿这件马甲的照片就摆在最前面,背景是片绿油油的可可苗,他手里举着株幼苗,笑得露出牙床。那时不懂为什么总穿这件,现在才明白,有些旧物穿的不是布料,是念想。
第三个箱子最沉,打开一看,竟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犁,犁头豁了个口,木柄被磨得溜光。“这是圃里第一把犁,”张叔的声音有点哽咽,“当年你太爷爷和几个伙计,用它翻了三天三夜,把荒坡的石头都翻出来,才有了第一块育苗地。你看这豁口,是碰着块大青石弄的,太爷爷说‘就像人生路,磕磕绊绊才扎实’。”
楚嫣然和林峰也赶来帮忙,几人把老物件一件件搬到木台上:太奶奶的绣花绷子(上面还绷着半朵没绣完的玫瑰)、爷爷用过的修枝剪(刀刃上的缺口记着某次修剪果树的意外)、爸爸年轻时获奖的育苗证书(边角卷得像波浪)……最后摆上台的,是阿月去年做的第一个育苗笔记,纸页上还沾着点泥土印。
“从民国到现在,正好一百年,”张叔看着摆满的木台,眼睛湿润了,“你太爷爷栽下第一棵可可苗时,肯定想不到,一百年后,这圃里能有这么多花、这么多人。”
雾渐渐散了,阳光像碎金似的洒下来,落在每个物件上:账册的字被照得清晰,马甲的补丁泛着暖光,铁犁的锈迹里竟反射出点点光斑。阿月忽然发现,这些旧物摆在一起,像条时光的河——太爷爷的犁翻起了河的源头,爷爷的马甲是河中的浪花,爸爸的证书是河上的桥,而自己的笔记,就是正在流淌的河水。
“该添点新东西了。”林峰忽然跑回玻璃棚,抱来盆刚开花的可可苗,苗上挂着个小牌子,写着“第100代可可苗”。“这是用你太爷爷那批可可的种子培育的第100代,今天开花正好,算给‘百章’添个彩头。”
楚嫣然则拿来了相机,镜头对着木台:“来,咱们拍张全家福!张叔坐中间,阿月站左边,我站右边,林峰举着可可苗——对,就这样!”快门按下的瞬间,阿月看见张叔悄悄抹了把眼睛,爷爷的马甲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在点头。
中午时,镇上的人听说育苗圃办“百章纪念”,都跑来围观。有个白胡子老人摸着铁犁说:“我小时候还帮你太爷爷送过午饭呢,那时候他总说‘苗要养根,人要养心’。”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指着绣花绷子:“这针法跟我奶奶绣的一样,现在没人会了。”还有个少年盯着账册看了半天,说“原来以前育苗这么难”。
阿月给大家泡了新采的薄荷茶,用的是太奶奶留下的粗瓷碗。茶香混着玻璃棚里的花香,在阳光里漫散开。她忽然明白,张叔说的“纪念”不是摆旧物,是让每个物件开口说话——说那些汗水、坚持、还有藏在针脚里的温柔。
下午,他们在木台旁种了棵纪念树,用的是从太爷爷当年手植的可可树上取下的枝条扦插的。张叔挥着锄头挖坑,动作虽然慢,每一下都很稳;林峰扶着树苗,楚嫣然培土;阿月提着水壶,等树苗栽好,慢慢浇透了水。水珠顺着树干往下流,在土里晕开,像给时光的根须浇了水。
“这树叫‘传承’。”张叔拍了拍树干,“等它长大了,就能给玻璃棚遮阴,就像老一辈护着咱们那样,护着新苗。”
夕阳西下时,木台上的旧物被镀上了层金边。阿月把自己的育苗笔记放在账册旁边,忽然觉得,所谓“百章”,不是数字的终点,是新的起点——就像那棵刚栽下的树,根扎在过去,枝叶向着未来。
夜里,玻璃棚的灯亮着,照亮了木台上的旧物和那棵新栽的树。阿月站在棚外,看着那些物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无数双手,托着新苗往上长。她知道,育苗圃的故事还长,就像那第100代可可苗,明天会抽出新叶,后天会冒出花苞,终将长成参天的模样。而那些旧物,会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为最踏实的土壤,让新的故事,扎得更深,长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