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魂花盛放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全林。天刚亮,祠堂前的晒谷场就挤满了人,三族的长老们捧着族谱,年轻子弟们举着新做的木牌,连邻村的药农都挎着竹篮赶来——按老规矩,忆魂花开时,要在花前摆“谢礼宴”,把历代护苗人的故事刻在碑上,再由族中最巧的绣娘,把花影绣进传家的锦缎里。
苏沐雪站在苗架旁,指尖轻触花瓣边缘的银线,那银亮的纹路竟像活的一般,在阳光下缓缓流动。“太奶奶说,这银边是月光凝的,花瓣落时会化成银粉,能治心口的郁气。”她转身时,裙摆扫过竹架,带起一阵风,花瓣轻轻颤动,落下几片细碎的银粉,落在楚嫣然刚铺开的白宣上,像撒了把碎星。
“快拓下来!”楚嫣然手忙脚乱地把宣纸按在花下,用软毛刷轻轻扫着,银粉便在纸上印出半朵花的影子,“这叫‘花魂拓’,我娘说拓下来的花影能镇宅。”她拓得专注,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了点银粉,倒像画了道银眉。
林峰蹲在花架下,往土里埋新制的肥饼——是用芝麻饼混着松针发酵的,黑褐色的饼块上还沾着几粒饱满的芝麻。“我爹说,忆魂花的根最爱这口,埋下去三天,根须就能缠上来。”他埋完起身时,裤脚沾了圈泥土,倒像是给裤子镶了道泥边,引得旁边的孩童们直笑。
“笑啥?”林峰刮了把孩童的脸蛋,“这叫‘接地气’,你们懂啥。”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蓝翼虫翅膀,“这是今早捡的,虫翅上的蓝光遇热会发亮,缝在荷包里能当灯使。”
晒谷场中央,老木匠正凿着块青石碑,碑上要刻“护苗人谱”。他手里的凿子在石面上游走,火星溅在忆魂花的影子里,倒像是花在吐金。“昨儿夜里,楚丫头她奶奶托梦了,说要把‘油布挡雨’那桩事刻上去。”老木匠眯着眼笑,“她说当年自己年轻,半夜偷着给苗棚换油布,还摔进过粪坑呢。”
楚嫣然的脸腾地红了,抢过凿子要自己刻:“不许说我奶奶的糗事!”她握着凿子的手却抖得厉害,第一凿就歪了,在碑上刻出个小坑,倒像颗歪脑袋的星星。
“还是我来。”苏沐雪接过凿子,指尖稳得很。她的太爷爷是石匠,刻碑的手艺是家传的。凿子落下,石屑纷飞,“楚氏晚晴,光绪二十三年,冒雨换油布,坠粪坑而不悔”一行字渐渐成型,笔画里竟带着点俏皮的弧度。
“该刻林家的事了。”林家族长咳嗽一声,指着碑的右侧,“宣统元年,林老栓为护苗,用身子挡过野猪,肋骨折了三根。”他说着抹了把眼角,“那野猪后来被他砍死了,皮现在还挂在祠堂梁上呢。”
“还有苏家!”苏家族人举着本泛黄的药方,“民国八年,苏巧娘用自己的血拌药,救活了快枯死的苗。”药方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血引三钱”四个字,仍看得清凌厉的笔锋。
苏沐雪刻到这行字时,指尖顿了顿。她忽然想起太奶奶留下的银镯子,内侧刻着个“巧”字,镯子内壁总泛着点暗红,原来那不是锈,是血的痕迹。
日头升到头顶时,碑上已刻满了名字和故事。楚嫣然把拓好的花魂拓小心翼翼地贴在碑顶,银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倒像给石碑戴了顶银冠。孩童们围着碑子唱新编的歌谣:“忆魂花,银边镶,护苗人,记心上……”
绣娘们在祠堂里绷开了锦缎,要把花影绣下来。苏沐雪的三婶娘是族里最会绣的,她拈着银针,线在布上穿梭,银边用的是真银线,绣到花心时,忽然往线里掺了点蓝翼虫的翅粉——虫翅磨成的粉遇光会泛蓝,绣出来的花心竟像藏了只活虫。
“这叫‘活色绣’。”三婶娘笑着说,“当年你太奶奶绣这花,用的是自己的头发混着丝线,说这样绣出的花,能连着人的念想。”她从匣子里取出一绺灰白的头发,正是太奶奶的遗物,此刻被她小心地缠在线轴上,一针针织进花心里。
楚嫣然凑过去看,忽然指着窗外:“蓝翼虫聚过来了!”只见成百上千只蓝翼虫落在祠堂的窗棂上,翅膀的蓝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锦缎上的花影映得忽明忽暗,像花在轻轻呼吸。
“它们是来看着绣的吗?”孩童们扒着窗户喊,小手指着虫群,眼里满是惊奇。
老族长捋着胡须笑:“这是虫灵认主呢。当年你太爷爷绣完这花,蓝翼虫整整守了三个月,直到花谢才飞走。”
傍晚时,宴席在晒谷场摆开,每桌都端上道和忆魂花有关的菜:花瓣蒸蛋、花露酿米酒、银粉炒豆腐……楚嫣然端着碗米酒,走到苏沐雪和林峰身边,忽然举杯:“敬太奶奶们!敬这朵花!”
“敬太奶奶们!”众人齐声响应,米酒的香气混着花香漫开,连空气都变得甜甜的。
苏沐雪喝了口酒,看着碑上的名字、锦缎上的花影、窗外的蓝翼虫,忽然觉得,所谓传承,从不是把故事锁在箱子里,而是让它像忆魂花的银粉一样,落在每个人的衣襟上、指尖上、心里。就像此刻,她指尖沾着的银粉,楚嫣然发间别着的花影拓,林峰腰间挂着的虫翅荷包,都是故事的新模样。
夜深时,她在日志上画下今晚的月亮,旁边写:“花会谢,碑会老,但只要有人拓花影、绣花魂、讲花事,那些护苗的人,就永远活着。”
窗外,蓝翼虫的蓝光还在祠堂周围流转,像无数双眼睛,温柔地看着这片浸在故事里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