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谷深处,有一处终年不冻、却寒彻骨髓的深潭,名为“静心潭”。
潭水幽深如墨,呈一种近乎浓稠的墨绿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声音,乃至人心中最隐秘的执念。
水面平静无波,偶有落叶飘落,亦无声无息地沉没,不留一丝涟漪。
此处,是叶家历代家主闭关静思、斩断尘念、乃至处理那些“不容于世”的旧情旧物之地。
传说,曾有先祖在此沉剑、焚信、断发,以证心志。
今日,叶知秋独自立于潭边。
山风穿过千年古竹,发出低沉的呜咽,拂动他青衫衣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最后一丝凝而不散的执念。
他手中,握着那半块同心玉——自京城雨夜得来,十年贴身收藏,早已磨去棱角,温润如脂,却再也不能温暖他的掌心。
姜凌云在荒村山洞口留下的那行字,如刀刻心,字字清晰:
“莫再施予,免累因果。”
她连他默默守护的权利都剥夺了。
她用“天赐灾民”四字,将他所有无痕的付出,化作一场与她无关的天意,转手赠予他人。
这不是拒绝,而是羞辱——以最体面的方式,将他那份深藏于暗处的情意,彻底剥离、否定、放逐。
他懂她。
懂她的骄傲如孤峰,不容半分俯就;懂她的决绝如断刃,宁折不弯;
更懂她对“绝对自由”的执念——那自由,必须是全然自足、无债无恩、无影无羁的独行。
他的守护,纵使无声、无求、无见,于她而言,仍是枷锁,是她必须斩断的“因果”。
是时候了。
他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微光,如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缓缓蹲下身,将那半块同心玉,轻轻放在潭边一块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上。
玉色温润,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微光,仿佛仍记得那个雨夜,她递玉时指尖的微颤,和那句“若他日江湖再见,以此为信”的轻语。
如今,江湖再见,却已无“信”可凭。
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内力,无声无息地划过青石。
石屑纷飞,如雪如尘。
他未刻悼词,未写誓言,甚至未提她的名字。
只八个字,冷静到极致,锋利如冰:“情止于此,盟续江湖。”
情,到此为止。
那点隐秘的期待、深夜的牵挂、无声的守望,就此斩断。
盟,仅限于江湖公义——若她为苍生执秤,他愿为暗流护道;若她问公道于天下,他可为无声之援。
但私情,自此绝。
刻毕,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半块玉。
它曾是他十年心事的唯一见证:
——她初入江湖时,他暗中遣医,只为她臂上旧伤;
——她蹈海证妄后,他命人打捞三日,只盼她平安;
——她血书青史夜,他在幽篁谷焚香三日,为她祈愿;
——她断指立威时,他在千里之外,将欲动兵的仇家势力悄然抹去……
所有付出,皆不为她知,亦不为她承。
可如今,连这“不为她知”的守护,都被她亲手推回。
他拾起玉,五指收紧,指节泛白。
片刻后,却松开,手臂一扬——“噗通。”
轻响如落叶坠水。
玉块没入墨绿潭心,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迅速下沉,被那无尽的幽深与寒冷所吞没,再无踪迹。
玉沉水底,仿佛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甘、最后一缕执念、最后一点“若她回头”的妄想,也一同埋葬。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那消失的玉,如毒蛇般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沉入心口,冻结成一块再无波澜的寒玉。
他转身,青衫猎猎,身影决绝,消失在竹林深处,如雾散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唯有那块青石,静静立于潭边。
八行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墓碑,如界碑,如他亲手为自己划下的——情之终界。
从此,叶知秋仍是叶家少主,执掌千年隐世之力,布局天下棋局。
可江湖再无“叶知秋为姜凌云”之说。
若有,也只是——叶家,护公道之盟。
而那深潭之下,半块同心玉沉于寒泥,永不见天日。
它不再象征“同心”,而成了——绝念之冢。
风过幽篁,竹影婆娑,静心潭依旧墨绿如初。
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