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所有的尘缘琐事都已了断。
朝堂的试探被我以血书青史破之,秦啸的婚诏被我以无鞘之刀斩之,顾家的攀附被我以撕札断缘拒之。
京城的风波,如潮退去,留下一片短暂的宁静。
风云阁的架子,总算在京郊一处不起眼的旧庄园里搭了起来——青瓦白墙,竹篱环绕,看似寻常,实则暗道纵横,哨岗隐蔽,既避人耳目,又通衢便利。
我正埋首于阁内规章的拟定:如何遴选核心成员?如何建立情报传递之法?如何与江湖各派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如何确保风云阁不沦为任何一方的附庸?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烛火摇曳,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直到那个无星无月的深夜。
一阵极轻的叩击声,如露滴竹叶,如风抚窗棂——不是前门,不是侧廊,而是我书房那扇对着后山竹林的小窗。
心口微颤。
能如此精准找到此处,又以这般方式现身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我放下笔,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
夜色如墨,竹影婆娑。
窗下立着一道颀长身影,一袭青衫,看似素净,实则用料是江南贡织的云纹软缎,行走无声,落尘不惊。他的面容在暗夜中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敛尽了漫天星子,又深如古井,藏着千言万语,却始终沉默。
叶知秋。
他来了。在我几乎以为他早已将我遗忘,或认定我不值得再投入一丝心力之时,他竟再次现身。
他没有寒暄,没有问“近来可好”,没有提“风云阁可需助力”。
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玄色卷轴,用冰蚕丝绸包裹,银线绣着繁复古老的叶氏徽记——那图案如藤如龙,似封似印,透着隐世千年的孤高与威严。
他递了进来。
我接过,入手冰凉沉重,仿佛握着一块寒玉。解开丝带,缓缓展开。
是一份盟书。
材质非纸非帛,柔韧如皮,触之生温,散发淡淡异香,似龙涎,又似沉水。
字迹以秘银研磨调制,在烛光下流转微光,如星河流淌。内容古雅缜密,字字如律,核心却直指人心:
隐世叶氏,愿倾百年之蓄,助姜凌云成风云之主。
人力、财源、武库、密档、天下眼线……皆可调用。
助其统御江湖,号令群雄,成无冕之王。
唯一条件:姜凌云立血誓,此生效忠叶氏宗主,奉为主上,风云阁永为叶家外廷之手。
我沉默良久。
叶家,终于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他们不像朝堂权贵以权压人,不像顾家以情裹利,更不似江湖草莽以武相逼。
他们提供的是真正的、足以让我一步登天的阶梯——而代价,是我的灵魂契约,是我的绝对臣服,是我此生再无自由的枷锁。
叶知秋站在窗外,目光灼灼。
他的眼神复杂至极:有期待,有隐忧,有身为叶氏少主的职责所迫,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显露的恳求。
他希望我点头。不仅为家族大计,也为那曾在雨夜共伞、在乱世相援、在彼此眼中映出过真心的……情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我拿着盟书,转身走向案上烛台。
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我将那卷价值连城、足以改写江湖格局的盟书,轻轻凑近火焰。
“嗤——”
异香腾起,银字扭曲,玄绸瞬间燃起幽蓝火苗。
火焰如蛇,缠绕卷轴,吞噬字句,也吞噬了叶家抛出的巨大诱惑与沉重束缚。
火光映在我脸上,也映在他眼中。他未动,未言,却仿佛听见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直至最后一角化为灰烬,飘落于地。
我拍了拍手上的余烬,仿佛拂去一场幻梦。
然后,从贴身小衣内取出一个褪色的锦囊——那是我仅存的、与过往有关的私物。
锦囊中,是半块同心玉。
当年京城雨夜,他塞给我这玉,说:“各执一半,若他日江湖再见,以此为信。”
我那半,早已在云门覆灭之夜,随母亲的骨灰一同埋入黄土。这半,是他留下的,我一直贴身收藏,不是因留恋,而是因——那曾是真心。
我将这半块玉,轻轻放在窗台上,推至他面前。
“叶公子,”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铁,“盟,可结。风云阁愿与叶家,乃至天下任何秉持公义、不欺弱小的势力,互为友盟,互通声气,共维江湖之序。”
我顿了顿,目光直视他眼底:“但誓,不立。”
“我姜凌云,此生,不效忠任何家族,不奉任何一人为主。”
“我,只忠于本心。”
窗台之上,玉光微黯,却依旧温润。
它代表那段未被利益玷污的过往,我认。
而脚下灰烬,代表那以自由为代价的未来,我拒。
叶知秋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半块玉上,仿佛要将它看穿。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最终紧紧攥住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隐现。
他抬起头,深深看我一眼。
那一眼,有痛,有怒,有不解,有敬,更有一种……彻底的了然。
他终于明白——我姜凌云,宁可孤身立于风雨,也不愿做任何人的棋子,哪怕是“共主”。
他什么也没说。
转身,青衫掠过竹影,如一片无声的叶,融入无边夜色,再无踪迹。
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我关上窗,烛火摇曳,室内唯余一地灰烬,与一缕残香。
我知道,从此之后,我与叶知秋,再无暧昧,再无试探,再无可能。
隐世叶家的助力,江湖最深的后台,就此与我擦肩而过。
可我不悔。
自由若是用誓言换来的,那便不是自由,而是精致的牢笼。
而我所建的风云阁,若需以臣服为根基,那它从诞生之初,便已腐朽。
焚盟,非绝情;
断契,非薄义。
我烧掉的,不是盟约,而是他人对“姜凌云”三个字的定义。
我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真正属于我的——路。
至此,四重枷锁皆断:
朝堂之笼,以血书破之;
情爱之绊,以无鞘刀断之;
世俗之网,以撕札离之;
隐世之契,以焚盟绝之。
挡在我通往真正自由之路上的,终于,再无一物。
唯余长风浩荡,江湖在望。
而我,将独自前行,以心为灯,以义为旗,建一座——真正属于江湖人自己的,风云之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