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沙尘尚未在衣袂间落定,京城的暗流却从未停歇。
风云阁的筹建,如春蚕吐丝,缓慢却坚定。
阁址已定,人手初聚,消息网络悄然铺开。
我不再只是那个孤身复仇的姜凌云,而是开始着手一件更沉重、更深远的事——为云门正名。
不是靠皇帝一道轻飘飘的“平反”诏书,也不是靠民间几句同情的低语,而是要让真相,真正刻入历史的肌理。
我开始系统地搜集云门旧事:残存的信笺、同门的遗物、当年参与围剿却心存疑虑的兵卒口述、甚至陆啸天密室中搜出的几页账册……每一件物证,都像一块拼图,试图还原那场被血与火掩盖的真相。
云门从未通敌,反而是最早发现北狄密使渗透、并试图向朝廷示警的忠烈之门。可他们等来的,不是援兵,而是屠刀。
民间传言,可因一场跳海、一次血誓而扭转。但青史铁笔,却如磐石难移。
一日,我以“查阅前朝兵制”为由,通过一位曾受云门恩惠的老翰林,设法进入了禁中史馆附属的档案库。
此处虽非核心史馆,却藏有《武勋录》《逆臣传》等官方编纂的副本。
在积满灰尘、蛛网密布的故纸堆里,我终于找到了关于云门的记载。
寥寥数行,冰冷如刀:
“永昌十七年,云门姜氏,勾结北狄,图谋不轨。事泄,伏诛。阖门三百二十七口,尽灭,无一漏网。其罪昭彰,天下共鉴。”
“天下共鉴”?我指尖抚过那泛黄纸页上墨迹已淡的字句,心口如被重锤击中。
母亲临终前紧握我的手,师兄为掩护我断后而身中十七箭,小师妹才十岁,被拖出柴房时还在喊“姐姐救我”……三百二十七条命,换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伏诛”与“罪昭彰”。
史官一笔,便将忠烈化为逆贼,将血海深仇,抹作尘埃。
我闭上眼,耳畔仿佛响起九泉之下那无数不甘的呐喊。
朝廷可以建忠烈祠,可以赐我爵位,甚至可以让我立血碑于云门旧址。
可若这青史之上,云门依旧顶着“通敌叛国”的污名,那么所有的“昭雪”,都不过是皇帝施舍的遮羞布——看似光鲜,实则一扯即破。
史馆,是比皇宫大内更森严之地。
篡改史书,是“大逆不道”,罪同谋反。
前朝有史官因私改一字,满门抄斩,头颅悬于菜市口三月不取。
我不能改。
若我偷偷涂改“勾结北狄”为“忠烈殉国”,便是授人以柄。
他们会说:“看,她心虚了,所以才要篡史。”云门之名,将永远陷于真伪之争的泥潭。
可若我置之不理,任这污名代代相传,后世学子读史至此,只当云门是一群死有余辜的贼寇——那我复仇又有何意义?
必须想一个办法。
一个既不触犯律法,又能撕开这铁幕一角的办法。
夜色如墨,我再次换上那身融入黑暗的黑衣。
风云阁的情报网已初具雏形,三日前,一名曾为史馆杂役的老仆悄然送来一张手绘图——标注了守卫换防的间隙、暗哨轮值的死角,以及一条通往西偏殿档案库的废弃通风道。
子时三刻,月隐星沉。
我如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翻过高墙,避过犬吠,贴着屋檐掠过巡逻兵卒的火把。
史馆机关虽密,却多为防君子不防刺客。
我曾在边关军营潜伏七日,也在皇宫大内盗过密诏,此处的守备,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张可被穿透的网。
西偏殿内,墨香混着纸张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从高窗斜照,洒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上,如同无数沉默的墓碑。
凭着白日强记的位置,我精准地抽出那册《逆臣传·卷七》。
指尖触到封皮的刹那,心脏如擂鼓——就是它,就是这薄薄几页,定了云门三百二十七口的罪。
我将其平铺于冰冷青砖地上。月光如霜,照着那几行墨字,字字如针。
我没有火折,不敢点灯。只借微光,凝视那“勾结北狄,事败伏诛”八字,如同凝视刽子手的刀锋。
然后,我缓缓拔出腰间匕首。
刀刃寒光一闪,我左手掌心向天,毫不犹豫地划下!
剧痛如电,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腕滴落,在泛黄纸页上砸出一朵朵暗红的花。我没有停,将淌血的手掌悬于“伏诛”二字之后的空白处——那里,本该是史官的朱批或注释,如今却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我蘸着自己温热的血,在那片空白上,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写下七个字:
“真相在此,后世自辨。”
字迹因血粘而略显滞涩,却如剑锋劈石,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每一笔,都带着三百二十七人的冤魂之重;每一划,都是对历史谎言的无声控诉。
写完最后一笔,我几乎虚脱。可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没有篡改一个字。我没有否认史官的记录。
我只是在历史的定论旁,留下了一个来自受害者的声音
——一个用血写就的注脚,一个无法被轻易抹去的疑问。
我将卷宗小心合拢,放回原位,抹去地上血迹,又以衣袖吸干掌心余血。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册书,仿佛看见那七个血字在月光下隐隐发光。
天亮后,史官会发现这血书。他们会惊骇,会震怒,会恐慌。
他们不敢擅自撕毁——那等于承认心虚;
他们不敢涂抹——那等于掩盖真相;
他们只能上报,或沉默地将其归档。
而无论皇帝如何处置——是命人刮去血字,还是默许其存在——这七个字,都将成为官方史册上一个无法忽视的裂痕。
后世若有史家翻阅此卷,见此血书,必会追问:云门之案,果真如此?那血字之人,又是谁?
我的目的,已然达成。
云门的清白,不需要皇权恩赐,不需要史官笔下留情。
它就在血与火的真实里,在三百二十七人的忠骨中,在我以命为誓的七个血字间——静待时间拂去尘埃,静待有心人睁开双眼。
走出史馆,东方微白。晨风拂过掌心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可我却笑了。
这一夜,我没有偷走历史,
我只是,把真相,悄悄塞进了它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