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举动在很多人看来,是不知好歹,是狂悖无礼。
百姓要一个神,我却亲手打碎了他们的香火;世人要一个传奇,我却偏要撕下那层金箔。
可我宁愿背负这骂名,也不要那虚无缥缈的供奉。
然而,旧的麻烦刚去,新的纠葛又至。
就在我收拾行囊,准备彻底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时,几个身影,在一个黄昏,悄无声息地找到了我临时藏身的破旧小院。
他们穿着粗布麻衣,面容风尘仆仆,可步履沉稳如山,眼神锐利如鹰,身上更有一股久违的、内敛而熟悉的气息——那是云门独有的“清风诀”余韵,如松间月,如涧底泉。
是旧人。
是当年云门浩劫中,侥幸散落四方、九死一生的残部。
人数不多,只有五六人,个个面带风霜,鬓角染灰,可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那是失而复得的希望,是压抑十年的执念,是终于找到“主心骨”的激动。
“少主!”为首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名叫石岩。
当年只是外门一个管火工房的小头目,却因忠厚老实,常被我母亲差遣送药给我。
他见到我,双膝一软,声音颤抖得几乎破音,带着其余几人,“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我们……我们终于找到您了!”
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承载着云门最后记忆的旧部,我心头五味杂陈。
有他乡遇故知的微温,有血脉相连的悸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负担——仿佛那三百二十七具白骨,又压回了我的肩上。
“起来吧,石大哥,还有诸位。”我上前虚扶了一下,语气轻缓,“云门已不复存在,我也不是什么少主了。”
“不!少主!”石岩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云门还在!您还在!我们这些老兄弟也还在!朝廷已经为我们平反,您又手刃了陆啸天那个狗贼,正是我们云门重振旗鼓、光复门派的大好时机啊!”
“对!少主!”一个独眼的中年女子激动地接口,“您如今名动天下,江湖谁人不敬?只要您登高一呼,定有万千豪杰相随!咱们重建山门,再立武堂,让云门之名,响彻九州!”
“我们要让云门,比以前更加辉煌!”
重振旗鼓?光复门派?
我本欲拒绝。那一瞬,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座无形的、更加庞大的生祠——由门规、责任、恩怨、期待编织而成的牢笼。
我曾为“云门”二字,付出十年流离,手刃仇雠,撕诏拒赏,血刻碑文。如今尘埃落定,我只想卸下这身份,做回一个能自由呼吸的“人”。
可当我望向他们的眼睛——那不是贪婪,不是野心,而是赤诚。
是十年颠沛中,仍死死攥着云门信物、默念剑诀、在梦里回到练武场的执念。
他们要的,不是权势,不是名利。
他们要的,是回家。
而我,何尝不是?
那一夜,我独自坐在院中,看月升月落。肩伤未愈,心却渐渐澄明。
或许,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身份,而是重新定义它。
云门不该是枷锁,而应成为火种——不是为争名夺利,而是为守护正道。
次日清晨,我对石岩等人说:“云门可以重建,但必须是新的云门。”
他们愕然,继而狂喜。
几天后,我们一同回到云门祖地。
断壁残垣,荒草萋萋。
昔日的演武场,只剩焦黑的土地;祠堂的位置,只剩几根烧成炭的梁木歪斜插在土里。风过处,呜咽如泣。
石岩双手颤抖,从贴身衣袋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是几本残缺却珍贵的云门秘籍:《清风剑谱》《流云步法》《云心诀》残卷。字迹虽淡,墨痕犹存。
“少主,这是当年我冒死从火场抢出的……”他声音哽咽,“我一直藏在心口,夜里拿出来摸一摸,就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接过秘籍,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仿佛触到母亲的手、师兄的剑、师姐的笑。
“云门的武学,不能失传。”我缓缓道,“但也不能再走老路。”
我召集众人,立于废墟中央,声音清晰而坚定:
“重建云门,有三不立:不立门户之见,不立私仇之斗,不立虚名之碑。
云门弟子,不为争强,只为护弱;不为称雄,只为守正。
凡入门者,先学‘义’,再学‘剑’;先问心,再问招。
云门之门,向天下有志之士敞开——不论出身贵贱,只要心存正气,皆可习我云门武学。”
石岩等人听得浑身颤抖,眼中泪光闪烁:“少主……这才是云门该有的样子!”
我命人清理废墟,在原演武场中央,立起一块新碑——无名无号,只刻四字:武以载道。
秘籍不再深藏密室,而是由我亲自校订、简化,择其精要,编写成《云门新义》,分授弟子。
高深心法仍需心性考核,但基础剑理、防身之术,皆可公开传授。
我们没有大兴土木,只搭起几间茅屋,开垦几亩薄田。清晨练剑,午后授艺,傍晚论道。
消息传开,江湖震动。
有人笑我天真,说“江湖无义,唯有强权”;
有人敬我革新,携子千里来投;
更有昔日被云门所救的孤儿,如今已长大成人,背着一把木剑,跪在山门前三日,只求入门。
我收下了他。
如今的云门,没有高墙,没有森严戒律,却有朗朗剑声,有炊烟袅袅,有孩童在练武场上跌跌撞撞地学“流云步”,有老者在树下讲述“姜少主夜刻血碑”的故事。
皇帝得知后,竟遣使送来一道手谕,不称“护国郡主”,只书:“云门重光,朕心甚慰。”
我未接官印,未受封赏,只回了一句话:“云门非朝廷之云门,乃天下之云门。”
使者默然离去。
我知道,这条路依然艰险。江湖不会因我一念而变,权谋不会因我立碑而止。
但至少——
云门回来了。
不是以旧日之名,而是以新生之志。
而我,姜凌云,既是少主,也是弟子;既是执剑人,也是守灯者。
这一次,我不再为仇恨而活,
而是为传承,为希望,为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
在人间,点亮一盏不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