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暗巷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纵横交错,阴湿黏腻,每一条小径都通向更深的黑暗。
我蜷缩在桥洞下的乞丐堆里,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袄,浑身散发着馊臭与霉味。
远处城门口,新贴的告示被风卷起一角,墨迹未干:“妖女姜凌云已伏诛,首级悬于东市三日,以儆效尤。”
画师把我画得青面獠牙,眼如铜铃,口吐黑雾,活脱脱一个从地狱爬出的厉鬼。
可笑的是,这副模样倒比我真实的脸更贴近此刻的处境——一个不该存在、却偏要活着的幽魂。
我低头,从脚边捡起半片碎瓷,边缘锋利如刃。
蹲在积水坑前,水面浑浊如墨,映不出人形,只有一双眼睛,冷得像冰。我咬紧牙关,将碎瓷抵上发根——
“嗤啦。”
及腰的青丝应声而断,一缕缕落入污水,如黑蝶坠渊。
那是我十五岁及笄时母亲亲手为我绾起的长发,曾被叶知秋说“如瀑如云,胜过江南春水”。
如今,它沉入泥淖,像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那个曾相信“善有善报”的姜凌云,祭奠那个以为救人便可得世人敬重的、天真愚蠢的自己。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姜凌云。
我偷来小厮丢在后巷的破衣裳——粗麻短打,肘部磨穿,裤脚沾满油污。
又从废弃灶台底刮下厚厚一层煤灰,混着雨水,在脸上、手上反复涂抹,直到皮肤黝黑如炭,连眼白都显得突兀。
对着水洼照了照,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这张脸。
试着发声,喉咙却只挤出嘶哑的气音,像破风箱在喘息。
那日刑场,刽子手下刀前,我闻到一股异香——不是檀香,不是血腥,而是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烟味。
那是陆啸天特制的“哑魂散”,混在刑场熏香中,专为防死囚临刑喊冤。
他没想到我未死,更没想到这毒烟竟阴差阳错毁了我的声带。
也好。
哑巴不会说梦话,不会在睡梦中喊出“陆啸天试药”;
哑巴不会与人争辩,不会因一句“我不是妖女”引来杀身之祸;
哑巴,最适合藏秘密。
陆啸天的别院正在招杂役。
三日前,他以“清查疫源”为名,将城南幸存者尽数拘押,关在别院地牢。
我必须进去——那里有我最后的证人,也有他试药的账册。
我混在流民队伍里,衣衫褴褛,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一个破竹筐,装着几把烂菜叶和半块发霉的馍。
队伍缓慢挪动,轮到我时,管事的斜眼一瞥,见我满脸煤灰、眼神呆滞,抬脚就踹:“哑巴也敢来应聘?滚远点!”
我被踹得踉跄后退,筐子翻倒,菜叶滚了一地。
我没有哭,没有怒,只是默默跪下,将散落的货物一件件捡起。
烂菜叶擦净泥,霉馍掰掉黑斑,重新码放整齐,甚至比原先更规整——像药铺里我整理药材那样,一丝不苟。
动作间,腰间那半块碎玉随着衣摆晃动,若隐若现。
那是叶家同心玉的残片,另一块在叶知秋手中。我故意没藏好——这是饵。
管事的眼神果然变了。他眯起眼,盯着那玉片刻,突然蹲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这玉……你从哪儿偷的?”
我浑身一颤,慌忙将玉塞回衣内,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眼中满是惊恐,仿佛一个被逮住的小贼。
他嘴角一勾,松开手,语气骤然温和:“进来吧。以后专门负责书房打扫,每日辰时三刻到,酉时退,不得擅入内院。”
我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像受宠若惊,又像恐惧不安。
可心底却一片冰冷清明。
我知道他动了贪念。
他以为我是偷了大户人家东西的逃奴,那玉是赃物,日后可勒索,可转卖,甚至可献给陆啸天邀功。
但他不知道——
这正是我要的。
贪婪的人最好掌控。
他们眼里只有利,看不见危险;
他们急于攫取,反而会忽略细节;
他们自以为在猎捕猎物,却不知自己早已踏入陷阱。
我跟着他穿过重重院门,假山、回廊、花厅……最终停在一间幽静书房前。门楣上悬着匾额:“澄心堂”。
陆啸天的机要之地。
我垂首而立,手指悄悄抚过袖中藏好的银针
——那是我从药铺带出的最后一件武器,细如发丝,淬过麻沸散,可致人昏厥,亦可杀人于无形。
风从窗隙钻入,吹动案上一叠纸。
我瞥见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庚子年九月,试药第三批,存活率三成,余者焚化处理。”
我的心猛地一缩。
那些孩子,不是病死的。
是被活活试死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恨意,缓缓跪下,开始擦拭地面。
从今日起,我是个哑奴。
但总有一日,这双哑口,会让整个京城听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