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山皇陵。
秋日的西山层林尽染,枫叶如火。
皇家仪仗浩浩荡荡,从京城一路绵延至山脚。
御辇行在最前,禁军护卫两侧,旌旗蔽日,鼓乐庄严。
皇帝墨子睿一身明黄祭服,坐在御辇中。
他闭目养神,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去进行一次寻常的祭祖。
车队行至山腰处,忽然停下。
“怎么回事。”皇帝睁开眼。
车外禁军统领回禀:“陛下,前方道路被落石阻断,工部正在清理,请陛下稍候。”
皇帝微微皱眉:“落石。”
“是,昨夜山雨,土石松动所致。”统领道,“约莫需要半个时辰。”
皇帝沉默片刻:“知道了。”
他重新闭上眼,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
一下,两下。
像是在等待什么。
同一时间,皇陵深处。
镇国公一身戎装,站在恭王陵寝前。他身后站着数十名黑衣人,个个眼神锐利,杀气凛然。
隐楼楼主也在其中,他看向镇国公:“时辰快到了。”
“再等等。”镇国公望着山道方向,“等御辇进入伏击圈。”
“陛下真的会来么。”楼主问。
“会。”
镇国公笃定道。
“祭祖是祖制,他必须来,更何况他还想借此机会,引老夫现身。”
楼主沉默。
是啊,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
陛下在等镇国公出手,好名正言顺地诛杀。
镇国公在等陛下入瓮,好一举成事。
各怀心思,各凭手段。
“楼主。”镇国公忽然道,“事成之后,老夫会恢复恭王殿下的清名,为他重修陵寝,追封帝号。”
楼主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国公爷有心了。”
“这是老夫欠殿下的。”
镇国公轻声道。
“当年若非殿下提携,老夫不过是一介莽夫,何来今日荣华。”
他转身看着那些死士。
“今日一战,无论成败,尔等皆为忠义之士。若有来世,老夫定当厚报。”
死士们齐齐跪倒,无声叩首。
他们都是隐楼培养多年的精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山道上,御辇依旧停在原地。
皇帝忽然掀开车帘,看向一旁的禁军统领。
“朕记得,皇陵西侧有条小路,可绕到后山。”
统领一怔:“是有一条,但道路狭窄,车马难行。”
“无妨。”皇帝道,“朕步行上山,以示诚心。”
“陛下,这太危险……”
“按朕说的做。”皇帝语气不容置疑。
统领只得应下。
不多时,皇帝下了御辇,只带十余名贴身侍卫,改道往西侧小路而去。
大队仪仗依旧留在原地,等待道路疏通。
消息很快传到镇国公耳中。
“陛下改走小路。”探子来报。
镇国公眉头紧锁:“小路……他果然起了疑心。”
“国公爷,现在怎么办。”楼主问。
“还能怎么办。”镇国公咬牙,“他身边只有十余人,正是机会,传令下去,往西侧小路围堵。”
“是。”
黑衣人迅速分散,如鬼魅般消失在林间。
镇国公看向皇陵方向,深吸一口气。
成败,在此一举。
西侧小路上,皇帝步履从容。
山路确实崎岖,但他常年习武,行走起来并不吃力。
侍卫们紧随其后,警惕地观察四周。
行至一处山坳,皇帝忽然停下脚步。
“出来吧。”他对着空旷的山林,朗声说道。
林中寂静片刻。
然后,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现身,将皇帝一行人团团围住。
镇国公从林深处走出,与皇帝隔空相望。
“陛下好胆识。”镇国公缓缓道。
“国公爷好算计。”皇帝神色平静,“朕就知道,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以身犯险。”镇国公问。
“因为朕要亲手了结这段恩怨。”皇帝看着他,“朕要给父皇一个交代,给皇叔一个交代,也给这江山一个交代。”
镇国公笑了:“陛下以为,今日还能活着离开么。”
“朕以为能。”皇帝道,“因为朕不是一个人。”
话音刚落,林中又响起脚步声。
墨千尘带着一队精锐,从另一侧现身。他今日穿了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剑,神色冷峻。
“皇叔。”皇帝看向他。
“陛下。”墨千尘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镇国公身上,“国公爷,别来无恙。”
镇国公瞳孔一缩:“摄政王你果然来了。”
“国公爷设下如此大戏,本王岂能不来。”
墨千尘淡淡道,“只是没想到,国公爷如此心急,连三日都等不得。”
“等。”镇国公冷笑,“再等下去,老夫就该入狱了。”
“那国公爷现在,又能如何。”墨千尘上前一步,挡在皇帝身前,“是束手就擒,还是垂死挣扎。”
镇国公看着他,又看看皇帝,忽然仰天大笑。
“好,好一个君臣同心,叔侄联手。”他笑声渐止,眼中满是疯狂,“但你们别忘了,老夫手中还有人质。”
他一挥手,两名黑衣人押着一个人从林中走出。
那人一身囚衣,披头散发,赫然是陆沉。
墨千尘脸色一变。
“陆指挥使,你……”皇帝也怔住了。
陆沉抬起头,脸上带着苦笑:“陛下,王爷,臣愧对圣恩。”
“国公爷这是何意。”墨千尘声音冰冷。
“何意。”
镇国公笑了,“陆指挥使是聪明人,他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北镇抚司的卷宗,早已被老夫销毁。”
“如今老夫手中,只有人证,没有物证。”
“陛下要定老夫的罪,只怕不易。”
他看向陆沉:“陆指挥使,你说是不是。”
陆沉低下头,没有说话。
皇帝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国公爷以为,朕只有陆沉这一个证人么。”
镇国公笑容一僵。
“林文远。”皇帝缓缓吐出三个字。
镇国公脸色骤变。
“不可能,林文远已经……”
“已经辞官归乡了。”皇帝接过话,“但他在离京前,留下了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扔在镇国公面前。
“这是林文远这些年,与国公爷往来的所有账目。”
“包括军械、粮草、银钱,一清二楚。”
镇国公盯着那本账册,手指微微颤抖。
“还有。”皇帝继续道。
“柳尚书虽然瘫了,但他府中的管事还在。”
“那管事已经招供,国公爷与隐楼往来的所有书信,都是他经手的。”
镇国公后退一步。
“不可能……他们不敢……”
“他们为什么不敢。”
墨千尘开口。
“国公爷以为,用死亡威胁,就能让人永远闭嘴么。”
他看向那些黑衣人。
“你们也是,隐楼楼主承诺你们什么,荣华富贵,还是青史留名。”
黑衣人面面相觑。
“但你们可知道,恭王当年为何失败。”墨千尘声音平静,“因为他失道寡助。今日的镇国公,也是如此。”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那些黑衣人:“放下兵器,本王可保你们性命,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林中又响起脚步声。
更多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整个山坳围得水泄不通。
镇国公看着这一切,忽然笑了。
笑声苍凉。
“原来……老夫从一开始,就输了。”
“是。”皇帝点头,“从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开始,就注定会输。”
镇国公看向陆沉:“陆指挥使,你也是他们的人,对么。”
陆沉默然片刻,缓缓点头。
“是。”他抬起头,“从一开始,就是。”
镇国公闭上眼。
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陛下,老夫认输。”
他跪倒在地:“所有罪责,老夫一人承担,只求陛下放过老夫的家人。”
皇帝看着他,没有说话。
“陛下。”墨千尘开口,“镇国公虽有罪,但其家人无辜。”
皇帝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镇国公勾结隐楼,图谋不轨,罪无可赦。”
“但其家人,若确不知情,可免死罪,贬为庶民,流放边疆。”
镇国公重重叩首:“谢陛下隆恩。”
他起身,看向墨千尘:“王爷,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说。”
“老夫死后,请将老夫葬在恭王殿下陵旁。”
镇国公声音平静,“生前不能追随殿下,死后愿为殿下守陵。”
墨千尘看着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最终点了点头。
“好。”
镇国公笑了。
他拔出腰间佩剑,看向那些黑衣人。
“尔等听着,放下兵器,投降吧,这是老夫最后一道命令。”
黑衣人面面相觑,最终纷纷放下兵器。
隐楼楼主看着镇国公,叹了口气,也放下了手中的剑。
“楼主,这些年,辛苦你了。”镇国公道。
“国公爷言重了。”
楼主摇头,“老夫这条命,本就是恭王殿下救的,如今能陪国公爷走到最后,也算还了恩情。”
镇国公点头,看向皇帝:“陛下,请动手吧。”
皇帝没有动。
墨千尘也没有动。
镇国公明白了。
他仰头看向天空,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斑驳温暖。
“这一生真是短暂。”
话音落下,他横剑自刎。
血花溅起,染红了地上的落叶。
这位权倾朝野数十年的老将,最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林中一片寂静。
许久,皇帝才缓缓开口。
“收殓镇国公遗体,按国公礼制安葬,隐楼众人,押回京城,待审。陆指挥使……”
他看向陆沉:“你虽有功,但曾受镇国公胁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革去官职,贬为庶民,永不叙用。”
陆沉跪倒:“谢陛下开恩。”
墨千尘走到镇国公尸身前,蹲下身,替他合上双眼。
“国公爷,走好。”
秋风掠过山岭,卷起满地落叶。
一场谋划多年的棋局,终于落下帷幕。
傍晚,别院。
姜宝宝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
直到夕阳西下,才看到墨千尘骑马归来。
她连忙迎上去。
墨千尘下马,将她拥入怀中。
“帅叔叔,你没事吧。”姜宝宝上下打量他。
“没事。”墨千尘握住她的手,“都结束了。”
姜宝宝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陛下呢。”
“陛下回宫了。”墨千尘道,“镇国公……已经伏法。”
姜宝宝沉默片刻:“那皇后娘娘……”
“废后柳氏,昨夜在冷宫自缢了。”墨千尘声音低沉,“留下遗书,说自己愧对陛下,愧对江山,以死谢罪。”
姜宝宝心头一颤。
那个温婉的女子,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柳家呢。”
“柳尚书瘫了,柳家其他人,贬为庶民,流放岭南。”
墨千尘道,“林家已经安全离京,林晚晴过些时日,会送去与家人团聚。”
“那……隐楼。”
“隐楼已灭。”
墨千尘道,“楼主和几个骨干押入天牢,其余人,愿意归顺的,编入军中。”
“不愿的,发放银两,遣散回乡。”
姜宝宝点点头,握紧他的手。
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阴谋,那些算计,那些刀光剑影。
都结束了。
“帅叔叔。”她轻声问,“我们真的可以去江南了么。”
墨千尘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笑了。
“真的。”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等处理完这些琐事,我们就去。去看江南烟雨,去看小桥流水,去看你一直想看的风景。”
姜宝宝笑了,眼泪却落下来。
“怎么又哭了。”墨千尘无奈。
“我高兴。”姜宝宝抹去眼泪,“高兴这一切终于结束,高兴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墨千尘将她拥入怀中。
是啊,好好过日子。
这是他答应她的。
也是他,一直想要的。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悠长而安宁。
这一局棋,终于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