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裹挟着上游战场的血色与硝烟,在乱石嶙峋的河谷间奔涌咆哮,涛声沉闷,如同大地未能平息的怒吼。
墨千尘勒马立于一处高耸的断崖之巅,玄色披风在干燥炽热的西境风中被拉扯得笔直。
他目光如鹰隼,一寸寸扫过下方浑浊的河面、两侧陡峭的崖壁,以及更远处那片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怪石林立的荒丘地带。
轩辕烈坠崖处下游三十里内,已被反复梳理。
几具泡胀破损的炎阳卫尸首被打捞上来,面目难辨,甲胄兵刃皆符合身份,唯独不见那最关键的一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结果,丝毫不出墨千尘所料。
“王爷。”
影一自下方策马而来,马蹄在碎石坡上踏出急促的声响,他脸上带着连夜搜寻的疲惫与凝重。
“下游四十里处,一处极为隐蔽的浅滩发现新鲜足迹,不止一人,脚印深浅不一,似是有人负伤被搀扶。”
“足迹延伸向西北‘鬼嚎石林’方向,那里地形极为复杂。”
墨千尘眼底寒光凝聚。
鬼嚎石林,顾名思义,风蚀岩柱密布如迷宫,风声穿隙而过犹如鬼哭,是绝佳的藏匿遁逃之所。
“果然没死。”
他声音平淡,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杀意。
“传令,黑云骑立刻向石林方向收缩包围。”
“调一队轻骑,随本王先行。”
“王爷,石林情况不明,恐有埋伏,您……”
影一试图劝阻。
“正因情况不明,才需亲往。”
墨千尘打断他。
“轩辕烈狡兔三窟,必有接应。”
“耽搁一刻,他便多一分逃出生天的可能。”
他调转马头,踏雪乌骓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杀心,不耐地刨着蹄子。
“你带大队按计划合围,清理外围可能残留的炎阳卫。”
“是!”
影一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墨千尘亲率五十轻骑,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片在烈日下泛着惨白光泽的嶙峋石林。
马蹄踏起滚滚黄尘,惊起碎石间蛰伏的蜥蜴与毒虫。
与此同时,影一率领的另一支搜索小队,正谨慎地穿行在石林边缘一处相对稀疏的区域,检查着任何可能的人工痕迹或藏身洞穴。
石柱投下光怪陆离的阴影,寂静中透着压抑。
忽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女子哭喊声和男人粗鲁的叱骂声,从前方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坳后传来!
“救命——!”
“放开我,求求你们。”
“我有银子,都给你们。”
女子声音凄惶绝望,带着熟悉的帝都城郊口音。
影一眉头一拧,挥手止住队伍,打了个手势。
两名身手最敏捷的斥候悄无声息地掩了过去,从石柱缝隙间窥视。
只见石坳内,三个衣衫破烂、面色凶狠、似是流窜溃兵的男人,正围着一个跌坐在地的少女。
那少女发髻散乱,粗布衣裙被扯开了襟口,露出里面同样廉价的里衣。
脸上满是泪痕与尘土,正徒劳地用双手护着自己,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灰扑扑的小包袱。
其中一个溃兵正试图去抢她的包袱,另一人则淫笑着伸手去摸她的脸。
“军爷……”
斥候回头,无声地以口型询问。
影一已从石柱后看清了那少女的侧脸。
虽然尘土污秽,但那眉眼轮廓。
他心中猛地一沉!
这不是王妃数月前从溪口村救下、带回府里的那个丫头,小莲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这副模样?
电光石火间,影一已做出判断。
无论缘由为何,此女是王妃所救之人,绝不能看着她在此受辱毙命。
“拿下!”
影一低喝,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出。
黑云骑士兵如狼似虎扑上,那三个溃兵哪里是精锐的对手。
几乎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制服按倒在地,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告饶。
影一没有理会他们,快步走到那少女面前,解下自己的披风,隔空递过去,沉声道:
“小莲姑娘?”
正瑟瑟发抖、仿佛惊弓之鸟的少女闻声猛地抬头,泪水冲刷过的眼睛在看到影一那张冷峻面孔时,骤然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更汹涌的泪水与后怕。
“影……影一大人?”
她认出了这位时常跟在王爷身边的侍卫统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接过披风裹住自己,泣不成声。
“是……是我……我是小莲……”
“大人救命,救命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情状凄惨无比。
影一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周身,除了衣服被撕破、有些擦伤淤青,似乎并无更严重的侵害痕迹。
他心中疑虑陡升,面上却不显,挥手让人将那三个溃兵带下去审问,然后才看向小莲,语气严肃。
“小莲姑娘,你为何不在帝都王府,却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西境战场?”
“王妃可知晓?”
小莲裹紧披风,抽噎着,断断续续道。
“奴婢……奴婢是来寻亲的……”
“王妃娘娘仁慈,准了奴婢的假……”
“奴婢的姐姐,早年到了西境黑石镇,前些日子托人捎了信,说病重,想见奴婢最后一面……”
“奴婢就……就来了……”
她说着,从怀里,巧妙地避开了藏着蛊瓶的位置,摸出一封皱巴巴、字迹幼稚的信,双手递给影一。
“可奴婢千辛万苦找到黑石镇,那里那里已经毁了,人都没了。”
“姐姐,姐姐也不知是死是活。”
“奴婢的盘缠也用尽了,想回帝都也回不去,只能在这附近乱走,想找点活路。”
“没想到,遇到那几个天杀的。”
她又开始掉眼泪,话语逻辑连贯,细节具体,那封信也看起来有些时日,纸张粗糙,内容确实是姐妹间的寻常问候与提及身体不适。
影一快速扫过信件,内容看似无破绽。
但他心中的警惕并未消除。
太巧了。
西境刚经历大战,黑石镇确有其地且已毁于战火是事实,但这时间点,这地点。
偏偏在王爷全力搜捕轩辕烈的区域附近?
“你独自一人,如何从帝都来到西境?”
影一问。
“奴婢跟着一个往西边贩货的商队,一路做点杂活换口饭吃,才好不容易走到这边。”
小莲低垂着头,声音细小。
“到了附近,商队不敢再往前,奴婢就就自己找来了。”
这说辞也常见,战乱时总有流民如此艰难迁徙。
“王妃可知你具体来了西境何处?”
“奴婢只跟王妃说来找姐姐,王妃赏了盘缠,叮嘱奴婢小心。”
小莲的头垂得更低,肩膀缩着,十足一个因私自涉险而后怕惶恐的婢女模样。
“奴婢怕王妃担心,没敢说具体到了这边境险地。”
影一沉默片刻。
小莲是王妃所救之人,在王府时也算安分勤快。
她此刻的说辞、证据、情状,似乎都能自圆其说。
最大的疑点便是“巧合”。
但西境流民众多,战乱中离散寻亲者比比皆是,似乎也不能仅因“巧合”就断定她别有用心。
“你先随我们回临时营地。”
影一做出决定。
无论真相如何,将她放在眼皮底下看管起来。
总比让她流落在外,万一真与轩辕烈有牵扯好。
况且,她毕竟是王妃的人。
“谢……谢影一大人!”
小莲感激涕零,又要下拜,被影一虚扶住。
回营地的路上,小莲被安排与一名女眷同乘。
她低着头,仿佛仍未从惊吓中恢复,紧紧抱着那个小包袱。
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全是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成功了。
她遇到了认识的人,还是王爷身边最亲近的影一大人。
这比她预想的任何情况都要好。
虽然影一大人看起来仍有怀疑,但她给出的理由应该足以暂时取信。
接下来,就是要利用这“旧婢”的身份,以及影一大人可能对王妃的顾忌,设法留在军营,并尽可能接近核心。
她摸了摸袖中暗袋里那个冰凉的墨绿色小瓶,心头一片火热与冰寒交织的颤栗。
回到位于荒丘边缘的临时营地,影一先将小莲安置在后勤营看管起来,吩咐女眷给她找套干净衣物并检查伤势,随后立刻前往中军大帐向墨千尘禀报。
墨千尘刚从石林深处探查回来,依旧一无所获,轩辕烈及其可能的接应者如同蒸发。
听完影一的汇报,他擦拭剑刃的动作微微一顿。
“小莲?”
他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
“王妃救下的那个村女?”
“是,王爷。”
影一禀报得客观详尽。
“容貌确系此人。”
“属下已初步盘问,其称来西境黑石镇寻病重姐姐,遭遇镇毁人亡,流落至此遇险。”
“持有书信,说辞暂无破绽,但出现时机地点过于巧合。”
“已暂且收押看管。”
墨千尘放下剑,指尖在粗糙的作战地图上轻轻敲击。
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其生死去向本不值得他耗费心神。
但,她是宝宝救下并带回府的人。
宝宝心善,对此女多有怜悯。
若此女真是无辜落难,他置之不理或处置不当,宝宝知道了,难免伤心。
可这“巧合”,在他追索轩辕烈的关键节骨眼上,却像一根细刺。
“细查黑石镇幸存者及她提到的商队。”
墨千尘命令道,语气冰冷。
“在查清之前,严加看管,不许她接触任何军机,也不得离开后勤营范围。”
“若查明与轩辕烈有丝毫牵连,立斩不赦。”
“若确系无辜。”
他略一沉吟。
“待战事稍平,派人送回帝都,交由王妃发落。”
“是!”
影一领命,又道。
“王爷,石林深处确有近期多人活动的痕迹,但极为隐蔽,且似乎不止一方人马。”
“发现一处临时歇脚点,有匆忙掩埋的灰烬和少量不同于我军或炎阳军的特殊药材残留,气味古怪。”
墨千尘眼神一凛:
“药材?拿去随军医官辨认。”
“继续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轩辕烈挖出来。”
“是!”
影一退下后,墨千尘独自立于帐中,望向东方。
宝宝此刻在做什么?
是否也在挂念这边陲的烽火?
他心头戾气翻涌,恨不得即刻扫平一切障碍,回到那有她的宁静庭院。
任何可能威胁这份宁静的隐患,都必须彻底清除,无论这隐患是轩辕烈,还是其他任何意外的变数。
后勤营的角落里,小莲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裙,安静地坐在指派给她的小帐篷口,帮忙择着菜。
她低眉顺眼,对任何打量都回以怯生生、感激的微笑。
她能感受到暗处投来的审视目光,她知道影一大人乃至王爷都未完全相信她。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以“旧婢”和“疑犯”的双重身份,被留在这个离他最近又最远的地方。
她小心隐藏着袖中的蛊瓶,如同隐藏着最灼人的秘密与希望。
荒丘的风带着沙砾,吹过营地的旌旗,也吹过她低垂的眼睫。
远处中军大帐的灯火彻夜未熄,而她在阴影中,开始默默编织一张更大、更危险的网。
第一步,已经踏入。
下一步,便是等待,以及在那森严的戒备中,寻找那一丝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