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剑尖挑开最后一道纠缠的藤蔓,墨千尘踏入了迷雾之森的真正腹地。
外界尚是午后,林间却已晦暗如黄昏。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枝桠在空中织成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
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偶尔在厚厚的腐殖层上投下几块晃动的光斑。
空气湿冷而沉重,饱含着植物腐烂和泥土腥臊的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冰冷的湿布贴在口鼻之上。
真正的迷雾,在这里才开始显现。
那不是寻常的水汽,而是一种带着诡异淡绿色的、粘稠的瘴疠。
丝丝缕缕,从沼泽、从树根、从岩石缝隙间无声无息地渗出,缠绕在林木之间,阻碍着视线。
三五步外,景物便已模糊不清,十步开外,则彻底沦为一片混沌的绿霾。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并非安宁。
而是一种死寂,连鸟鸣虫嘶都绝了踪迹。
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滴水声,更添几分阴森。
墨千尘玄色的劲装早已被露水与汗水浸透,紧贴在挺拔的身躯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
兜帽依旧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薄唇。
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似乎比这林间的湿冷更甚。
连那些试图靠近的毒虫瘴气,都本能地绕行。
影一紧随其后,同样浑身湿透,气息却依旧平稳。
他手中握着一柄短刃,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绿雾。
“王爷,这迷雾有古怪,似乎能扰乱方向感。”
“我们留下的标记,效力在减弱。”
墨千尘没有回应。
他微微眯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
穿透重重迷雾,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古树,每一块岩石的异常。
他在寻找任何一丝人为的痕迹。
一个模糊的脚印,一片被特殊方式折断的枝叶,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片原始森林的气息。
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软陷的腐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依赖标记,更多是凭借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一种被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对环境和危机的本能感知。
以及那冥冥之中,牵引着他心脏跳动方向的、与她之间无形的联系。
林间的路并非坦途。
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潜伏的巨蟒,随时可能将人绊倒。
湿滑的岩石上覆盖着滑腻的青苔。
更有隐藏在落叶下的沼泽泥潭,偶尔咕嘟冒起一个气泡,破裂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墨千尘的身形却始终灵动如豹,总能在那看似无处着力的根须上借到巧劲。
在湿滑的岩石上留下稳健的足迹,精准地避开那些致命的陷阱。
忽然,他脚步一顿,陨星剑鞘倏地横出,拦住了正要前行的影一。
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覆盖着鲜嫩苔藓的空地,边缘处,一丛开着妖异紫色小花的植物轻轻摇曳。
影一凝神细看,才惊觉那空地周围的泥土颜色略深,隐隐有湿气渗出。
“是噬骨沼。”
墨千尘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
“绕行。”
他们改变方向,沿着沼泽边缘行进。
墨千尘的目光掠过那些紫色小花,认出了这是只生长在剧毒沼泽旁的“腐心兰”。
其花粉能致幻,香气久闻则会侵蚀心智。
越往深处,迷雾愈发浓重。
那淡绿色仿佛有了生命,缠绕在身侧,试图钻入毛孔。
视线被压缩到极致的距离,连身旁影一的身影都开始变得模糊。
方向感在这里彻底失效,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绿色迷宫。
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
不知走了多久,几个时辰,亦或是一整天?
在一处相对干燥的高坡下,墨千尘再次停下。
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拂开地面一层厚厚的落叶,露出了下面一小块颜色略异的泥土。
那泥土似乎被轻微地压实过,边缘有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半个脚印的轮廓,非常浅,且已被雨水和落叶破坏了大半。
“有人来过。”
他低语,指尖在那模糊的印记上轻轻划过。
不是猎户,猎户的脚印不会如此刻意放轻,且会留下更清晰的工具痕迹。”
影一立刻警惕四周。
“是桑吉瓦的影羽卫?”
墨千尘未答,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迷雾更深处。
这脚印的出现,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这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这片被封锁的森林里,确实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们循着那几乎消失的痕迹继续前行。
路途愈发艰难,不仅有毒沼、瘴气,还开始出现一些具有攻击性的奇异植物。
食人的魔芋张开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花朵,散发出腐肉般的气味。
带刺的藤蔓如同活蛇,会悄无声息地缠绕向经过的活物。
墨千尘手中的陨星剑终于真正出鞘。
剑光如冷电,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斩断袭来的藤蔓,或是挑开试图喷吐毒液的怪异菌类。
他的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丝毫多余,仿佛不是在战斗,只是在清除前进路上的些许尘埃。
玄色的身影在绿色的迷雾中闪转腾挪,如同暗夜中的修罗。
所过之处,只留下被斩断的残枝和冰冷的剑意。
影一紧随其后,负责策应和补漏,心中却暗暗心惊。
王爷的武功,似乎比之前更为精进,也更冷酷。
那剑意中不带丝毫感情,只有一种纯粹的、毁灭阻碍的意志。
终于,在穿过一片布满了锋利石英碎片的石林后,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雾气似乎淡了些,前方出现了一面陡峭的、布满了湿滑苔藓的岩壁。
岩壁下方,藤萝掩映间,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边缘,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虽然已被岁月和植物侵蚀得模糊,但仍能看出与周围天然岩石的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洞口附近的一小块空地上,墨千尘发现了几点早已干涸发黑、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血迹。
以及,一片被某种利器割断的、材质特殊的素纱碎片。
那素纱,与他记忆中桑吉瓦王室贡品的质地,极为相似。
墨千尘在洞口前站定。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潮湿的岩壁,然后缓缓拾起那片素纱碎片。
布料极轻,极薄,沾染着泥土和隐约的药味。
以及一丝几乎淡不可闻的、他魂牵梦萦的甜软气息。
他猛地收紧了手指,将那碎片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指甲几乎要刺破柔软的布料。
找到了。
或者说,找到了她曾经存在的确凿证据。
洞内幽深,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
带着一股更浓郁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张巨兽的口。
影一上前一步,低声道。
“王爷,属下先进去查探。”
墨千尘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站在洞口,如同亘古存在的磐石,玄色的身影与洞内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兜帽下的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刺穿这重重黑暗,看到那个躲藏在最深处的人儿。
他没有立刻进去。
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近乡情怯?
不,是那被压抑了太久、太深的怒火、担忧、恐惧、以及那尖锐的痛楚。
在此刻找到了明确的指向,即将如火山般喷发。
他需要极致的控制力,才能不在找到她的第一眼,就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她就在这里。
在这阴冷、黑暗、充满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山洞深处。
活着,却不愿见他。
墨千尘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药味和腐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冰刺般的疼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迈步,踏入了洞口的黑暗之中。
影一紧随其后,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全身肌肉紧绷,警惕着可能来自黑暗中的任何袭击。
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里回响,被放大了数倍,更显得此地空寂可怖。
他们走得很慢,很谨慎。
洞穴内部比想象中更深,曲折向下,岔路不多,但每一条都透着诡异。
石壁上偶尔能看到模糊的、风格古老的壁画,描绘着一些祭祀、狩猎的场景,显然此地并非近期才被发现。
药味越来越浓,其中夹杂的那丝腐败气息也愈发清晰。
墨千尘的心,随着每一步的深入,都沉下去一分。
终于,在转过一个弯道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是鲛油灯昏黄的光晕。
以及,光影摇曳中,一张冰冷的、空荡荡的石床轮廓。
墨千尘的脚步,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影一抢前几步,迅速检查了那处显然是有人居住过的空间。
石床上铺着的冰蚕丝褥凌乱,沾染着大片深色污渍。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令人作呕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衰败的气息。
旁边散落着几个药碗的碎片,以及一些处理伤口用过的、带着脓血的布条。
“王爷,”
影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人刚离开不久。”
“余温尚存,药碗碎片还是湿的。”
“应该是我们进入洞穴时,从其他岔路撤离了。”
墨千尘缓缓走到石床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蚕丝褥上深色的、硬结的污渍。
那是血,混合着脓液,干涸已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带着脓血的布条,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
她躺在这里,是如何痛苦地挣扎,如何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
为什么宁愿在这里承受这一切,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然后残忍地转动。
他闭上眼,强压下喉头涌起的腥甜。
“搜。”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雨欲来的平静。
“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重点排查所有可能的密道,以及桑吉瓦王沧澜的动向。”
影一凛然应命。
“是!”
墨千尘独自立于那空荡荡的石床前,昏黄的灯光将他玄色的身影拉长。
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扭曲成一个巨大而孤独的阴影。
他找到了她存在的痕迹,感受到了她承受的痛苦,却再一次,与她失之交臂。
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肤,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宝宝,你究竟要躲我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