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别院的初夏,是另一种风致。
少了王府的端肃规整,多了几分野趣与慵懒。
院子依山而建,引了活水成溪,潺潺流过嶙峋的假山,汇入院角一方不大的荷塘。
此时荷花未绽,田田的荷叶却已铺了满池,绿得沁人心脾。
几株高大的梧桐投下浓荫,蝉鸣初起,更显幽静。
墨千尘果真将一应琐务抛开,连影一都甚少前来打扰。
每日里,或是陪姜宝宝沿着后山小径散步,听她指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编些天真又好笑的故事。
或是在临水的敞轩里对弈,他棋风凌厉,她则常耍赖悔棋,最终总被他无奈又纵容地让上几子。
更多的时候,只是并肩坐在荷塘边的竹榻上,他看书,她打看话本。
或干脆靠在他肩头小憩,任时光在荷叶的清香与彼此的体温间缓缓流淌。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姜宝宝突发奇想,说要亲手给墨千尘做一味江南时兴的“糖霜冰酪”。
墨千尘本不嗜甜,但见她兴致勃勃,眼底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便由着她去了。
自己拿了卷书,坐在厨房外廊下,看似专注,实则余光总忍不住瞥向里头那个系着围裙、手忙脚乱的身影。
厨房里很快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杂着姜宝宝时而懊恼的低呼,时而惊喜的轻笑。
墨千尘唇角微扬,摇了摇头,目光落回书卷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姜宝宝端着一个白玉小盅,献宝似的跑到他面前。
小盅里盛着乳白色的酪浆,上面细细撒了一层糖霜,还点缀了两片碧绿的薄荷叶,瞧着倒有几分像模像样。
“快尝尝,我试了好多次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鼻尖还沾着一点白色的糖霜。
墨千尘放下书,接过玉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冰凉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甜得有些发齁,酪浆似乎也没完全凝好,口感略稀。
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细细品了品,颔首道。
“不错。清凉解暑。”
姜宝宝闻言,笑靥如花,自己也舀了一大勺吃下,随即被甜得皱起了小脸。
“哎呀,好像糖放多了,冰也镇得不够久。”
“第一次做,已很好。”
墨千尘又吃了几口,面不改色地将那小盅冰酪解决了大半。
这才放下,取过帕子,自然地替她擦去鼻尖的糖霜。
姜宝宝心里甜滋滋的,比那冰酪还要甜上几分。
她眨眨眼,目光落在他方才看的书卷上,那是一本前朝孤本的兵策注解,边角已有磨损,显然是时常翻阅的心爱之物。
“我帮你把书收进书房吧?这儿日头晃眼。”
她殷勤道。
“嗯。”
墨千尘应了,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书卷,脚步轻快地朝不远处的书房走去。
那书房是别院最清静雅致的一处,临着荷塘,三面开窗,里头除了他的部分藏书,还收着些重要的信件文书。
姜宝宝进了书房,将书卷仔细放回靠窗书案的原处。
正欲离开,目光却被多宝阁上一方造型奇特的歙砚吸引。
那砚台石色青黑,隐隐有银星点点,雕成山峦叠嶂的形状,一方小小的墨池恰如山中清潭,极为精巧。
她记得墨千尘颇为喜爱,平日都收在王府,不知何时带到了别院。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想拿下来细细观赏。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砚石,脚下不知怎的绊了一下,人向前一倾,为了稳住身子,手慌忙一抓。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那方珍贵的歙砚,连同旁边一个装着清水的哥窑笔洗,一起被她拂落在地。
砚台摔成几块,笔洗更是碎瓷四溅,清水混着未洗净的淡墨,瞬间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大片污渍。
姜宝宝僵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小脸瞬间煞白。
那歙砚是前朝制砚名家的遗作,墨千尘曾说过得来不易。
那笔洗亦是哥窑珍品,釉色温润如玉。
外廊下的墨千尘听到声响,已放下书卷走了进来。
看到眼前景象,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碎裂的砚台和笔洗,又落到姜宝宝惨白惊慌、泫然欲泣的脸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
姜宝宝声音带着哭腔,手足无措。
“我就是想看看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
她急得眼圈都红了,弯腰想去捡那些碎片。
“我让爹爹去寻一个。”
“别动。”
墨千尘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去碰那些锋利的碎瓷。
“小心划伤。”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怒气。
可越是这样,姜宝宝心里越是没底。
她偷眼瞧他,见他正垂眸看着地上的碎片,薄唇微抿,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他一定很生气吧?
那么心爱的东西。
“帅叔叔。”
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罚我吧。”
墨千尘这才将目光从碎片上移开,落到她挂满泪珠的脸上。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无奈。
“一方砚台,一只笔洗而已,碎了便碎了。”
他开口,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值得你哭成这样?”
“可……那是你很喜欢的。”
姜宝宝抽噎着。
“身外之物,再喜欢,也比不上人重要。”
墨千尘将她拉离那片狼藉,带到一旁干净的椅中坐下。
自己则蹲下身,仔细查看她的裙摆和绣鞋是否被墨汁或碎瓷溅到。
“可有伤到?”
姜宝宝摇摇头,眼泪还是止不住。
墨千尘确认她无恙,这才起身,唤来候在外面的侍女。
“收拾干净。小心碎片。”
侍女们训练有素,很快将地面清理干净,连墨渍都擦得一丝不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多宝阁上空出的位置,显得有些突兀。
书房里重新剩下他们两人。
姜宝宝依旧低着头,像只犯了错等待发落的小猫。
墨千尘走到她面前,屈指,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
“下次想看什么,叫我便是。那多宝阁有些高,你踮脚去够,容易失衡。”
就就这样?
不生气?
不责怪?
姜宝宝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有些不敢相信。
“可是那么好的东西。”
“东西造出来,便是用的。”
“今日不碎在你手,他日也可能碎在别人手,或毁于天灾兵祸。”
墨千尘语气淡然。
“你若实在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便将那‘糖霜冰酪’的做法精进些,日后常做与我吃,便算抵了。”
姜宝宝愣住了,随即破涕为笑,又有些不好意思。
“那冰酪太甜了。”
“无妨,我吃得下。”
墨千尘说着,伸手将她从椅中拉起来。
“走吧,荷塘边的莲蓬似乎能吃了,去看看。”
他牵着她往外走,掌心温暖干燥,方才那场小小的意外,仿佛真的只是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微尘,在他心中未留下丝毫芥蒂。
姜宝宝跟在他身后,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然空荡的多宝阁一角。
心中那点惶然与愧疚,渐渐被一种更饱满、更踏实的暖流取代。
她知道,他不是不珍惜那些东西,只是在他心里,有远比那些古玩珍品更重要的存在需要呵护。
这份认知,让她心头甜软得一塌糊涂,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帅叔叔。”
她晃了晃他的手,声音带着鼻音却轻快。
“晚上我们吃莲蓬好不好?我亲自剥。”
“好。”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亲密无间地交叠在一起。
荷塘边的竹榻上,很快堆起一小堆碧绿的莲蓬,和某人试图帮忙却越剥越糟、最终被无奈制止的轻笑低语。
别院的晚风,带着荷叶的清香与糖霜般的甜意,悄然拂过。
一些无心的“祸事”,或许本就是平淡岁月里,另一味调剂甜蜜的佐料。
而有人愿意无限度包容的底气,才是生活里最珍贵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