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杨柳堆烟。
帝国战争机器的齿轮开始隆隆转动,发出沉重而肃杀的声响。
摄政王府前,宽阔的广场上,玄甲森森,旌旗猎猎。
远征炎阳国的先锋精锐已集结完毕,铁血之气冲散了帝都的春日暖意。
墨千尘一身玄色轻甲,外罩墨色蟠龙披风,立于高阶之上,正在做最后的点验与训令。
阳光落在他冷硬的甲胄上,反射出幽暗的光,更衬得他眉目如削,气势凛然如出鞘神兵。
王府内院,气氛却截然不同。
“当真要走了?”
姜宝宝为墨千尘系好披风内侧的最后一根丝绦,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冰凉的鳞甲上流连。
她今日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襦裙,未施过多粉黛,眉眼间是强自压抑的不舍与担忧。
墨千尘握住她的手,包覆在掌心。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与冰冷的甲胄形成鲜明对比。
“嗯。粮草先行,大军随后。”
“我须先行至西境,与桑吉瓦盟军汇合,拟定总攻方略。”
他低头,额头轻抵着她的。
“最多三个月,定将轩辕烈首级带回,祭奠此战亡魂,亦告慰你所受之苦。”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承诺的重量。
姜宝宝眼眶微热,却用力眨了眨眼,没让泪落下。
她知道,此刻不能流露软弱。
“我等你。”
“府里一切有我,你放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崭新的、绣工依旧不算顶好却看得出极其用心的平安符,塞进他甲胄内衬贴近心口的位置。
“这个比上次那个好看些了,菩萨和我,都会保佑你。”
墨千尘眼底深处漾开一丝柔波,郑重地按了按那平安符所在的位置。
“有它足矣。”
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这个吻不带情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诀别前的珍重。
良久,他才松开,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红的眼角。
“我走了。”
“嗯。”
他没有再回头,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披风在身后卷起利落的弧度。
姜宝宝追到廊下,望着他玄色的背影汇入那一片肃杀的玄甲洪流之中,喉头哽咽,却始终挺直了脊背。
直到那面代表着摄政王的玄底金纹帅旗消失在长街尽头。
震天的脚步声与马蹄声渐渐远去,她才缓缓松开紧握栏杆、指节泛白的手,转身回了屋内。
空荡荡的正厅,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失落与担忧如同潮水,终于漫了上来。
她坐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他常立的那棵梧桐,新叶才发,他却已远行。
“王妃。”
轻柔的喊声在门口响起。
姜宝宝回头,见是小莲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盏温热的安神茶。
“奴婢见王妃气色不佳,煮了盏茶。”
小莲垂着眼,将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有心了。”
姜宝宝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她看着小莲,这丫头比刚来时丰润了些,穿着王府三等侍女的青碧衣裙,低眉顺眼,做事勤勉。
“在府里可还习惯?”
小莲连忙道。
“习惯,极好,王爷王妃待奴婢恩重如山,府里上下也对奴婢照顾有加。”
“奴婢不知如何报答。”
“不必总把报答挂在嘴上。”
姜宝宝温声道。
“本分做事,安稳过日子便是。”
“是。”
小莲应着,迟疑了一下,又道。
“王妃,奴婢有件事,想求王妃恩准。”
“你说。”
小莲咬了咬下唇,似有些难以启齿。
“奴婢在京中,打听到了失散多年姐姐的消息。”
“她就在西境边城做点小买卖。”
“奴婢想去寻她,姐妹团聚。”
“求王妃开恩,准奴婢一段时日的假。”
说着,她跪了下来。
姜宝宝有些意外。
她记得小莲提过她父母不爱她,也不爱她姐姐,她姐姐受不了家里的虐待,离家很久了。
没想到竟真有姐姐的消息,还在西境。
“西境如今即将起战事,路途不安稳。”
“你可想清楚了?”
“奴婢想清楚了。”
小莲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与期盼。
“姐姐是奴婢唯一的亲人了。”
“战事一起,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奴婢实在挂念。”
“奴婢会小心行事,尽快回来伺候王妃。”
姜宝宝见她神情恳切,不似作伪,沉吟片刻。
西境虽将成战场,但主战场在炎阳国境内,帝国边城初期应是安全的。
让小莲去寻亲,也算成全一桩好事。
“既如此,便准你一月假期。”
“我让管家支些盘缠给你,再派两个稳妥的婆子陪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姜宝宝考虑周到。
小莲却连忙道。
“不敢劳动府中嬷嬷,奴婢自己寻个可靠的商队搭伴同行即可。”
“姐姐那边也有熟人接应。王妃赏赐盘缠,奴婢已感激不尽。”
姜宝宝见她坚持,且寻亲心切,便不再勉强。
“那好,你自去准备。务必小心,早日回来。”
“谢王妃恩典!,王妃大恩,奴婢永世不忘。”
小莲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哽咽。
三日后,小莲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领了王妃赏的二十两银子和一些碎钱。
拜别了姜宝宝和王府管事,从侧门离开了摄政王府。
她没有去寻什么商队,也没有雇车。
出了城门,她拐上一条偏僻的小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早已荒废的茶寮。
那里,拴着一匹她用部分银钱偷偷买下的、看起来颇为神骏的枣红马,马背上还驮着一个小包裹。
里面是一套粗布男装、一些干粮和饮水。
她迅速钻进茶寮残破的里间,换上了那套灰扑扑的男装,将长发紧紧束起藏在粗布头巾下,脸上也刻意抹了些尘土。
再出来时,已变成一个眉眼清秀、风尘仆仆的少年模样。
她翻身上马,辨了辨方向,一夹马腹,朝着西方,疾驰而去。
她的目标,并非什么西境边城,而是帝国西征大军的方向,是那面玄底金纹的帅旗所在。
那日摄政王出征,她躲在送行仆役的最后面。
远远看着那个如同天神般凛然不可侵犯的男人,看着他与王妃告别时那罕见的温柔。
心中那点蛰伏的渴望与不甘,如同被浇了油的火苗,轰然窜起。
凭什么?同样是人,王妃可以拥有那样至高无上的地位、惊世的美貌、还有那个男人全心的爱恋与呵护?
而她,只能做个感恩戴德、永世为奴的丫鬟?
她不甘心。
她知道自己的念头大胆得近乎疯狂。
但王妃的仁慈给了她机会。
一个月的假期,盘缠,自由身,这是天赐的良机。
她要去西境,去靠近那个男人。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哪怕只是寻找一丝微乎其微的机会她也要试一试。
万一呢?
万一王爷在艰苦的军旅中,需要一点温柔的慰藉呢?
万一她能在某个危急时刻“恰巧”出现,立下点什么功劳呢?
她知道自己容貌远不及王妃,但她年轻,她听话,她可以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她见过王爷看王妃的眼神,那里面除了爱,还有一种深深的疼惜与保护欲。
或许王爷也会对别的、需要保护的柔弱女子,有那么一丝恻隐?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既恐惧又兴奋。
她拼命打马,朝着西方追赶。
她计算过,大军行进虽快,但毕竟队伍庞大,她单人单骑抄近路。
或许能在他们抵达第一个大型驿站或边境重镇前赶上。
风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
小莲,或许现在该叫她“莲生”了。
紧紧咬着牙,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回头望了一眼早已看不见的帝都方向,那里有给了她新生和希望的王妃,也有让她感到窒息般卑微的命运。
“对不起,王妃。”
她在心里默默说道。
“奴婢只是想换个活法。”
枣红马扬起四蹄,载着这个心怀妄念的少女。
奔向她自以为是的“前程”,也奔向她无法预料的、或许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在摄政王府的玲珑苑内,姜宝宝正对着墨千尘离京前留下的一局未下完的棋沉思。
她轻轻落下一子,仿佛在与遥远的他对弈。
窗外春光正好,她却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悄然偏离了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