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瞬间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溅起无数尘泥。
天与地被一道灰蒙蒙的雨幕缝合,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只剩下沉闷的雷声在云层后翻滚。
风裹挟着水汽,野蛮地撞开小院虚掩的篱笆门,将晾晒在竹席上的草药吹得七零八落。
林晚星推开屋门时,门前已是积水成溪。
她心中一紧,那些草药是附近村民好不容易才采来的,若是淋坏了,不知要耽误多少事。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怔住了。
院子里,原本应该一片狼藉的竹席已经空了。
那些分门别类的草药,竟被整整齐齐地收进了屋檐下的几个大陶罐里,罐口用油布细细蒙好,扎得严严实实。
陶罐的排列顺序,正是她惯用的——清热的在前,祛湿的居中,补气的在后。
清晨微光下,几串深浅不一的泥脚印,从陶罐边一直延伸到院门外,消失在通往山路泥泞的拐角。
大的、小的,杂乱却透着一股急切。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没有立刻去整理,而是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顺着那串脚印,一步步踏进了风雨里。
脚印的终点,是半山腰那座早已废弃的村卫生站。
还未走近,一股柴火的暖意和药草的清香便混着雨丝扑面而来。
破败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火光,伴随着一个稚嫩却无比洪亮的声音。
“……凡遇高热惊厥,当先物理降温,宽衣解带,温水擦拭额颈、腋下,再考虑用药……”
林晚星的脚步顿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悄然走到窗边,透过木框的缝隙向里望去。
卫生站里,七八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一堆篝火,正小心翼翼地用扇子给火堆下的草药翻面烘干。
为首的那个男孩,正是村长的孙子小虎,他手里高高举着的,赫然是一本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的小册子。
那册子,是她多年前遗失的野外急救记录本的复印件。
小虎正一字一句地领读着,周围的孩子们跟着他,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嘴里念念有词,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仪式。
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滑落,模糊了林晚星的视线。
她看着那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认真的小脸,喉头哽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回来了,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在原地伫立良久,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将那些小小的身影和那洪亮的读书声,一同留在了风雨中的半山腰。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军区疾控中心,警报声骤然响起。
“紧急通报!西南边境多地爆发季节性脑膜炎,已出现聚集性病例,请求支援!”
黄干事脸色一沉,一把抓起电话,手指在键盘上疾飞。
他没有第一时间调派专家组,而是首先打开了“起点计划公共库”的后台。
一行行数据飞速闪过,他的目光倏地定格。
系统显示,早在一周前,便有三个不同地区的村医,独立上传了关于“高热、头痛、呕吐”相似症状的预警报告,并附上了自制的防控流程图——隔离病患、环境消毒、全员佩戴口罩、排查密切接触者……
黄干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点开那三份流程图,惊愕地发现,无论是图表结构、关键节点的标注方式,还是应急预案的层级划分,竟与林晚星十年前亲手起草的那份《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基层响应模板》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是,扉页上“总撰稿人:林晚星”那一行字,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空白。
“立即启用‘无名者联盟’联动机制!”黄干事的声音沉稳而果决,“将三份预警方案整合,匹配所有相似环境参数的基层单位,最高权限推送!”
命令下达,那套由周技术员建立的、跨越了地域与身份的知识共享网络,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开始高速运转。
二十四小时内,一份成熟的、经过多地实践修正的联防方案便精准送达每一个边境哨点和村庄。
原本可能肆虐成灾的疫情,在它真正爆发之前,就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摁死在了萌芽阶段。
京城,全国青年医师辩论赛决赛现场。
程永年教授坐在评委席中央,看着台上的激烈交锋。
辩题是:“在信息时代,现代医疗是否还需要手写病历?”
反方引经据典,从效率、数据化管理、信息共享等角度,将手写病历批驳得一无是处,优势巨大。
正方几名年轻医生被问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溃败。
短暂的沉默后,正方为首的医生忽然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拿出了一本泛黄的、边角起毛的纸质病历册,郑重地放在了辩论台前。
紧接着,他身后的队友们也纷纷起立,默默地拿出各自的病历册,一本接一本地叠放上去。
那座由真实病历叠成的小山,沉默地矗立着。
为首的医生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将扉页朝向所有观众。
上面没有复杂的医学术语,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我不识字,但我媳妇每天念给我听,哪个地方疼,我就在哪天后面画个叉。医生护士都看得懂。”
一瞬间,全场寂静。
随即,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程永年缓缓站起身,苍老的眼眶微微泛红。
他拿起话筒,声音洪亮地宣布:“这场辩论,无需评分。胜利,属于每一个坚持记录的人。”
三个月后,军法大学图书馆那间着名的“修正角”,读者留言簿上悄然多了一页崭新的留言,笔迹清秀有力:
“孙法官,您走后,我们听了您的建议,开始尝试教病人自己写病历。科里有个聋哑的阿姨,她用一套自己画的符号来记录疼痛的部位和程度,现在,我们全科的医生护士都在学她的那套‘疼痛表情包’。谢谢您。”
图书管理员发现后,小心翼翼地将这一页扫描归档,文件编号定为“S001”,注释为:“孙氏判例精神延伸案例第一号”。
与此同时,全国多地的军法系统,在审理新型医患纠纷时,开始越来越多地引用“最后一案”中关于“沟通诚意大于形式完美”的判例精神。
风,从一个人的书房,吹遍了整个行业。
军区药检中心,周技术员的办公室内,代码在屏幕上静静流淌。
“‘Lightpen v3.0’系统公测报告:首次实现‘零专家干预’下的自主学习与迭代。”
报告中,一个案例被高亮标出:一名广西的乡村医生上传了一份手写的壮医药方,用于治疗当地特有的湿疹,AI系统在三秒内识别了潦草的字迹和土名,并自动匹配了现代药理学数据库,生成了一份标准化的药性分析与用药建议,匿名反馈给了一家正在进行相关课题研究的城市医院。
发布会上,有记者提问:“周工,您知道这套深刻改变了基层医疗记录习惯的系统,最初的起源吗?”
电话连线的那位乡村医生,在视频里憨厚地摇了摇头:“我不懂啥子技术,我只晓得,把字写清楚,把方子记下来,就能让后面的人少走弯路。”
周技术员关掉视频,面向所有镜头,做了最后的总结:“我们看见,知识的传承,到最后,不再是纪念某一个人,而是延续某一种习惯。”
深秋的清晨,天光微熹。
陆擎苍走进书房,习惯性地翻开那本放在窗边的无名登记簿。
这是他和林晚星之间的默契,一个无声的留言板。
他目光一凝,发现昨夜新增了一行字,墨迹未干,是她清秀的笔迹:
“风起,加衣;药已收完,明年再种。另:门口鞋柜第二层,给你留了双新棉靴。”
陆擎苍的心头一暖,快步走到玄关。
果然,鞋柜的第二层,静静地躺着一双崭新的手工布面棉靴,黑色的灯芯绒鞋面,纳得厚实又均匀的千层底,针脚细密,一如当年她在军区大院的灯下,为他熬夜赶制的那一双。
他俯身拿起,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余温。
他换上新鞋,柔软合脚,一股暖意从脚底直窜心尖。
他走到阳台,望向远处。
天际泛白,远处的军医大学教学楼里,灯光如星,依旧有无数个窗口下,亮着不眠的灯,映着一个个执笔记录的身影。
而在更遥远的怒江村,那块满是刻痕的生态观察碑前,新一代的村医正带着刚来的实习生,翻开了崭新的一本巡诊登记簿。
第一行字,写得端正而清晰:
“今日晴,接诊五人,病历皆已如实记录。”
回到京郊小院,林晚星将烘干的草药重新归类,一一装回陶罐。
当她拿起最后一个装金银花的罐子时,动作却猛地一顿。
这罐的分量,似乎比应有的重上一些。
她将草药倒出,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鼻而来。
就在她准备将罐子放好时,指尖在粗糙的罐底,却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且异常光滑的东西,与干燥的草药和陶土的质感截然不同。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