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在冰凉的鼠标上悬停了足足半分钟,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连心跳都慢了半拍。
屏幕上,那一行刚刚刷新的用户动态,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组账号,十七个。
Ip地址如同散落的棋子,精准地对应着十七个全军最偏远的边防县市。
它们的注册时间惊人地一致,全部集中在每个月的初一凌晨。
更诡异的是,这些账号的活动轨迹单调得像一段被写死的程序——登录,只下载一份文件:《怒江村手抄本》的最新数字化更新章节。
然后,在下载完成后的三分钟内,它们会无一例外地上传一份格式统一的文档,文件名永远是“补遗稿”。
黄干事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绝不是巧合!
这背后,是一张看不见的、横跨万里的协同网络!
他颤抖着手,点开了最新上传的那份“补遗稿”。
文档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与草药气息的粗粝感扑面而来。
这篇补遗稿,赫然是对青蒿素低温萃取法的土法改良建议!
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专业的术语,通篇都是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比如用“陶罐隔水、文火慢炖”来控制温度,用“滤布三层、晨露润湿”来增加纯度。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在文档的末尾,却附上了三组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实测数据,退热时间、疟原虫转阴率……每一项都清晰标注,逻辑严谨。
最让黄干事头皮发麻的,是那笔迹。
那是一种刻意模仿林晚星早年手稿的风格,清瘦、有力,但模仿者显然力有不逮,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烟火气,仿佛能看到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划,艰难而虔诚地描摹。
这不是一个人的手笔。
黄干事立刻将原始文件转送到了局长办公室。
林晚星看着屏幕上那份“补遗稿”,一向平静的眼眸里,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她没有说话,只是调出了那份加密的原始文件,启动了办公桌上那台连接着军区最顶尖技术中心的“笔迹溯源系统”。
几分钟后,周技术员的分析报告通过内网传了过来。
结论,震撼人心。
“书写节奏呈现典型集体协作特征。同一页面,至少有三人以上交替执笔,修改痕迹层层叠加,不同力道、不同习惯的笔锋在同一个字上交汇又分离……”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那“层层叠加”四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多年前,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知青小屋里,她在摇曳的煤油灯下,为了一个配方的剂量,反复推敲、涂改满篇的模样。
只是现在,那支笔,已经不在她一个人手中。
“局长,是否需要立即启动追查程序,确认这些人的身份?”黄干事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这已经构成了技术泄露的风险。
林晚星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眸中是被巨大震撼冲刷后的清澈与坚定。
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批示单上写道:“通知技术处,在‘民间医药数字馆’主页,立刻开放‘手抄本补遗专栏’。”
黄干事一愣。
林晚星的笔没有停,继续写道:“所有上传的补遗稿,经核实有效后,全部公开展示。来源署名统一为——无名者合编。”
她放下笔,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必知道他们是谁。我们只需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光,正在从我们不曾留意的缝隙里,自己长出来。”
与此同时,军医大学。
作为“临床实效奖”的最终评审,程永年院士正在审阅最后一份申报材料。
这份材料很特别,它来自一个匿名邮箱,没有单位,没有个人履历,只有一份名为《西南山区蛇伤急救图谱》的pdF文件。
图谱的内容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二十三种西南地区常见毒蛇的咬伤症状、毒液类型、应急处理方法,全部用最简单的简笔画和最直白的汉字结合呈现。
什么形状的牙印对应什么蛇,用哪几种随处可见的草药捣碎外敷,甚至连包扎时“留一指宽”的松紧度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简直是一本基层救命宝典!
程永年翻到最后一页,一行小小的标注让他花白的眉毛瞬间拧紧:“根据林老师手稿第三版第七节补正。”
他立刻拨通了林晚星办公室的电话。
“晚星,你那本手稿写到第七节了吗?关于蛇伤的。”
电话那头,林晚星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释然与感慨:“程老,我的手稿,只写到第五节《常见病症的诊断与处理》。”
程永年握着电话,怔住了。
“那后面的……”
“后面的,”林晚星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而温暖,“是别人替我活出来的。”
几天后,周技术员在向林晚星汇报系统年度升级计划时,有些困惑地提到了一个后台数据现象。
“局长,我们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用户行为。越来越多基层单位的医生,在提交电子病历时,会主动放弃快捷输入法,甚至刻意关闭系统的自动纠错功能。他们好像……在放慢自己的打字速度。”
“为什么?”
“我们做了匿名回访,他们的回答五花八门,但核心意思都差不多。”周技术员挠了挠头,努力转述着那些原话,“他们说,这样一字一字敲出来的病历,才‘像手写的’,才感觉是对病人负责。”
林晚星听后,良久未语。
她想起那些“无名者”层层叠叠的笔迹,想起程永年电话里激动又感叹的语气。
第二天,监察局下发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技术指令:将“手写体录入模式”提升为全军医疗信息系统的默认选项。
在更新后的系统帮助文档里,多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快不是错,但慢一点,能听见心跳。”
边疆的寒风,吹过巍峨的军营。
战勤部副部长陆擎苍正在某边防团进行后勤突击检查。
他随手翻开一名年轻军医的急救手册,准备抽查他的战备物资掌握情况。
手册翻开的瞬间,一张夹在里面的泛黄纸片掉了出来。
陆擎苍弯腰捡起,目光瞬间凝固。
那是一张用钢笔在牛皮纸上费力描摹的《赤脚医生手册》首页影印件,字迹稚嫩,却一笔一划,工整得近乎刻板。
“这是什么?”陆擎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年轻军医紧张得满脸通红,立正站好,大声报告:“报告首长!这是我师傅传给我的‘入行信物’!师傅说,这是林局长当年精神的根。每独立治好一个病人,没有出任何差错,师傅就会在背面给我盖一枚他自己刻的红章。攒够一百个,我才能出师!”
陆擎苍看着纸片背面那十几个歪歪扭扭却鲜红如血的印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纸片小心地还给了他。
返回京城的第二天,他亲自签批了一项预算追加报告。
内容只有一项:为全军所有基层医疗单位,统一定制配发一批高规格的“传承手册”。
手册采用活页设计,内嵌可续写的签名栏和印章记录页。
他没告诉林晚星,这只是他用自己的方式,为她的理想,再添上一块最坚实的基石。
春日的傍晚,林晚星收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匿名快递。
拆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个用粗布包裹的手工缝制的册子。
封面是硬纸板,没有任何文字。
她疑惑地翻开。
第一页,赫然是她当年在怒江村,一字一句抄录在账本上的《赤脚医生手册》的高清复刻影印件。
可从第二页起,画风突变。
全是陌生的笔迹,天南海北,潦草的、工整的、娟秀的、粗犷的……无数种笔记,续写着她从未写下的临床笔记和民间验方。
“西北风沙眼,可用鲜羊肝血滴之,三日即愈。”
“沿海渔民湿毒疮,以海螵蛸研末,干敷有奇效。”
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指尖微微颤抖。
当翻到最新的一页,她的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行歪斜却力透纸背的字,仿佛是刚刚写下不久,墨迹还带着湿润的光泽:
“林大夫,您在手稿里,落下了高原肺水肿的土方子。我们住在帕米尔,我们给您补上了。”
林晚星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坚定的字痕,眼眶一瞬间温热。
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支曾改变她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笔,早已不在她的手中了。
它在千山万水之外,在无数双不肯停歇、不愿认命的手里,被传递,被续写,汇成了一道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奔流不息的时代江河。
夜色渐深,陆擎苍处理完公务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妻子坐在书桌前,对着一本破旧的册子,安静地流泪。
他心中一紧,大步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低沉地问:“怎么了?”
林晚星摇摇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喜悦:“没什么,我只是……收到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陆擎苍不懂,但他能感受到她情绪的激荡。
他没有追问,只是收紧了手臂,用自己坚实的体温包裹着她。
良久,他才像是想起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对了,今年的春季大练兵总纲刚发下来。”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战地救护考核部分,总参和卫生部联合加了一个临时项目,要求所有参演部队,必须现场完成。”
林晚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好奇地问:“什么项目?”
陆擎苍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而玩味的光。
“一个……很有意思的科目。”